我第一次听奶奶说辞路,是在一个初冬。那天,奶奶坐在屋檐下,猫着腰,大腿上搁一个取暖的“烘笼子”,长棉袄的前襟把“烘笼子”捂得严严实实,时不时有阳光从云缝中挤出来,把奶奶芦花一样的金发照得亮闪闪的。她几乎是自言自语的,说自己的阳寿快满了,等到开春了就到周家湾走一趟。周家湾是奶奶的娘家。
春节过后,奶奶去了周家湾。那时,她脚力尚可,心情也好,一双小脚在土路上叮蹦叮蹦的,仿佛每一脚都能砸出一个小坑。我要奶奶慢点走,她就慢下来,可是眨眼的工夫,她又吭哧吭哧地加快了脚步。奶奶说,反正这趟路就是我的最后一口饭,快吃慢吃都得咽下去。她的话说得轻松,其实,她心里是急切的想看到她的娘家亲人。
回到娘家后,几个表叔对姑妈恭敬得不得了,顿顿饭都要她坐上席,家家户户都用鸡鸭鱼肉款待她。奶奶不肯,说坐上席晃眼,也冇得必要破费,回来了,喝口凉水心里都舒服。第二天刚吃过早饭,奶奶就要走。她说,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饭,我该回去了,住长了惹麻烦。几个表叔也晓得姑妈此番回娘家就是辞路,临别的时候,都是依依不舍。奶奶手一扬:“回去吧,我还要回来的。”表叔嘴巴在说“我们去接你”,其实大家心理都清楚,这恐怕是他们的姑妈最后一次回娘家。
快要翻过堤坝了,我回过头,见几个表叔还站在村口。我说,奶奶,叔子们还在看你。奶奶本能的扭头,头还没完全扭过来,又扭了回去。她把手一摆,说不看了、不看了,总是有最后一眼的。说罢便是满脸的清泪。
一阵寒风吹来,我扶住她瘦小的身体,奶奶打了一个寒噤。
第二年,我的伯母得了食道癌,发现的时候已到晚期。本来还健康的奶奶一夜间就蔫了,步子也不利落。她对我伯父和堂兄说,你们在家好好照顾,我到她娘家辞个路。她一生都冇跟我红过脸,不帮她辞个路,我的心不安。
伯母叫长芝,是奶奶的表侄女,她的娘家在邻县,离我家有二多十公里的路程。我说,坐船去。奶奶不依,说辞路要用脚步走,要诚心诚意,再远也是不能用车马的。奶奶一路无语,走闷路,走一截就丢一块白棉布头。我不解。奶奶说,这是给你婶娘留记号,免得她在阴间找不到回家的路。说着说着,就用袖头擦眼泪。
奶奶见到亲家公的时候,几乎就要瘫倒在地。亲家公一把扶住奶奶,两个老人不说一句话,嘴巴颤微微、一瘪一瘪的,露出两三颗钉子户似的牙齿。落座后,奶奶往靠背椅上一躺:“大哥啊,长芝命不好,我是来代她辞路的",奶奶又扯起袖头擦眼泪,“我活过份了啊,劫了媳妇的阳寿。我不能替她啊!”
婶娘咽气的那天晚上,长久不做针线活的奶奶戴上顶针,要给婶娘做一双鞋。奶奶说,你婶娘的脚不好,穿上她做的鞋,走起路来不咯脚。
送走婶娘的那天晚上,奶奶在屋檐下挂了一盏马灯,说是免得婶娘回来来看不清路。她又在灶膛里扒了满满一撮箕火灰,在大门口铺了一条长长的灰道。她叮嘱我们不要在上面踩。那时,我尚年幼,不晓得就里。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奶奶和伯父猫着腰,沿着灰道来来回回地看。一会儿,奶奶双手撑着膝盖,艰难地直起身,瘫坐在旁边的柴堆上。她失望极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灰道:“她该回来过啊。又冇得她的脚印。”
我大妹不懂事,突然冒了一句“鬼都是搬着脚走路的,不会有脚印的”。奶奶眼睛一横:“滚远些!你婶娘不是鬼。”
两年后,奶奶也走了。不巧,她成了我老家第一个火葬的老人。生前,奶奶就怕火葬。她说,把脚骨头都烧了,哪能回家呢?
奶奶的一双小脚一生都在苦难中奔波,为儿女奔,为生计奔,及至老年还在为下一代辞路、铺路。对于长者,他们一生都在为了儿女的平顺、富足,行走在的路上,他们生,念兹在兹,哪怕行将告别人生的时候,心中留存的依然是子女的路程。
所谓父女母子间的亲情,大抵都是在相互牵引、携手、搀扶中,行走在漫漫的人生长路上,彼此不忍别离,不忍走散。
现在,我的母亲已经八十五岁高龄了,她也时不时闹着要辞路。几个妹妹大不以为然,说她辞路的话都说了几十年了,还不是活得好好的。母亲不言语,眼神里堆满了无奈。她也不辩驳,也许她比谁都清楚,一个正在享受蓬勃生命的人,是无能如何不理解生命的落霞即将坠入山崖的苦衷与无奈的。
母亲年轻的时候得过几场大病,几次都死里逃生,她对死亡威胁的生命体验,似乎比所有的健康人都要直接具体。所以,她每次到我工作的城市来,就说是来辞路的。对此,我从来不曾回应过,因为她的体质很弱,我无法预料她日后还会不会突然再遭劫难,倘若幸运不眷顾她,说不定某一次的别离就是母子最后的诀别了。所以,每次送她上车,听见火车的风笛声,都有一种心被撕裂的疼痛。
前年,定居上海的舅舅说要来看她。她听见消息后,说上海太远,怕是去不了了,还是舅舅心疼她,他大老远来,就是来代她辞路的。她说舅舅最喜欢吃她做的滑鱼片,最喜欢穿她做的千层底的灯芯绒布鞋,她执意亲手给舅舅铺床铺。我在舅舅的床头放了两个新枕头,母亲不由分说地说:“拿开,你舅舅年纪大了,不能枕高枕头。憋气。”
舅舅临走的前一夜,我想,母亲是睡不着的。我半夜悄悄推开她的卧室,见她孤零零地坐在床上,瘦小的暗影在窗户里透进来的月光中煞是扎眼。我说,姆妈,睡吧,明天还能跟舅舅拉家常咧。母亲说,哪有明天哦。他这一走,就把我的路走到头了。
我没有安慰她,是因为我尚能体谅她的心境。已是花甲之年的我,已然能读懂一次生离背后隐藏的死别之痛,这痛,是想见而不得见、一别就是永生的别。想必舅舅心里也是这样想的,我们在她面前所有的轻松话题,只不过是在故作洒脱地抚慰她。或许,一个还不算老迈的儿子,还无法真真切切地掂量辞路在她心中的分量,当我们还拥有无数的机会和身边或者远在天边的亲人把盏推杯的时候,我们能否能体谅到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那份对生命、亲情的眷顾之情呢?
我坐在她的床边,听她说昨天半夜,她蹑手蹑脚地走到舅舅卧室的门前,听他的呼噜声;她在半夜里不声不响地用抹布擦舅舅的旅游鞋;她把舅舅的茶杯摸了一遍又一遍。
她像是自言自语,似乎压根儿就不需要我的回应。
母亲说,明天我不送你舅舅了,怕你舅舅伤心。送舅舅走的时候,我把母亲拉上车,她的眼眶里是被泪水打湿了的绝望。舅舅过安检后,向母亲招手。母亲扬起胳膊后,又沉重地垂了下来。我扶住她的肩膀,她像奶奶当初那样,身子猛的一颤:“你舅舅这一走,我们兄弟姊妹六个就走散了。”
母亲弟兄姊妹六个,健在的只有我母亲和舅舅,其他几个都先后去世了。
其实,在母亲的心里,需要辞路的有很多条,除了至亲,还有过去的老邻居、她所认为的帮助过她善心人。
我说,您不要总想到辞路,想到哪里去,我们送你去。哪些人是需要感谢的,我们一定报答。母亲不理会这一套,说辞路就是辞路,辞路就是交代。往回(过去意)别人帮过我,不能不吭不哈地就走了,连一个招呼都不打就走了,不厚道。
上个月,母亲回老家了,她又说是回去辞路。妹妹在电话中说,她总是盘算着东家对她好、西家帮扶过她,这些家都有恩于她,她是无论如何要去道个别的。她好像有使不完的劲,拎着水果、糕点挨家挨户走。忙活老半天,回到妹妹家后,往沙发上一坐,叹一口长气:“哎——算是又了却了一个心愿。”
作为儿女,都希望父母的每一次的辞路,都是一次生命的延长,让他们的人生在不断的行走中,越来越长,越来越圆满,即便是最后一次的辞行,或者他们频频提出的辞路主张,都是应该善待和尊重的。年轻或者不年轻的我们,都曾有过对逝去岁月的喟叹,当我们某一次说走就走的远足,面对亮丽的风景和日后不可再来的窘迫,不是也会有“别了”的感叹么?因为这条路上,不会再有你的旅踪,只要上路,就是辞路。
其实,人生就是一次没有回程的远行,每一次的进步都是对历史的辞路。我的奶奶、母亲的辞路中,有一份眷顾、感恩,甚至绝望,但人之生是为了更好的生,不是向死而生。所以,对于每一个生命,脚板是用来丈量未来的,每一天的行走既是前进,也是辞路。不过,辞别的只是昨天的灰烬。或荣耀,或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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