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山城的悬空的树叶,像我的肺叶一张一合。那潜藏在树叶间的蛾子,翅膀的每一次扇动都引起我的气管的震颤——这样形容你大抵能明白我百分之一的厌烦。对这神出鬼没、萦萦耳畔的蛾子,我甚至假装不出丝毫悲天悯人的情怀。
从深夜十二点的通宵自习室到暑期社会实践基地,在蛾子繁殖的季节里,它不曾放过我。
我亦不曾放过它,我以苍蝇拍、灭蚊水、除虫剂,一切一切名义上与它无关的东西赶它、追它、杀它、灭它,像一个半点不信佛经的人。我不明白我在它眼中的魅力是在何时闷声不响超过了灯光的烈焰,令它不去扑火,尽来犯我。
同样令人厌烦的还有蛾子们的同类与小孩子。小孩子这种生物,某种意义上也可算作蛾子的同类。他们惯于躲藏在阴暗的角落里,给哼着歌走过拐弯处的你惊吓的一击。
实践队驻扎在山城的少体校里。每天清晨我端着没有水的脸盆和浸透露水的毛巾,顶着沾满夜晚油腻的分泌物的丑脸走过三楼的外廊,我斜着眼,用5D曲度的晶状体看楼下篮球场上恣意奔跑的孩童。这动乱芜杂的图景成像在我的视网膜后,模糊的信息被视神经传递到身体最浪漫器官的不浪漫区域。
保洁阿姨叫住我。她的脸上有戏谑的笑意:“大学生?”
这笑意使我获悉自己气质上的高贵。我挺直了脊柱:“当然。”
“阿姨给你个建议奥。”她说,笑意不减,“洗发水啊,沐浴露啊这些用完都要收收好。那些小孩子啊,会偷偷拿去玩的,就是一直挤呀挤呀,挤到没有为止的。”
我泄气。我怨艾。
晚来有暴雨。一场暴雨,浇不灭我的熊熊怒意。我盘腿坐在端坐在枕头上,用腓骨压制住跃跃欲跳的胫后动脉。在大脑皮质的第17区,奈特先生绘制的色彩鲜明的解剖图象一帧一帧流过我的脑海。别误会,我可没有考后复习的兴趣。人类一思考,就会想睡觉。这一脑力活动之于我的意义,无非就是加快我陷入深度睡眠的节奏而已。
于是这一个晚上,奈特先生在催眠我,蛾子先生在试图用它的翅膀将我拍醒。很不幸,奈特先生的企图失败了。他足够伟大,可是惨死在我拍子下的蛾子先生说,我吵不醒你,我的儿子继续,儿子不行,还有孙子,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我于是无可奈何与它保持相同作息,在墨色欲滴的夜里睁眼惶惶戚戚,在大好白日里沉沉睡去。奈特先生染白我的深衣,蛾子先生赐予我深黑的眼圈——某种意义上,他们都曾或多或少改变我的人生。
洗手间里,一夜未眠的我眼睁睁看着巨大的蟑螂爬上案几。它明明身处北温带,偏偏要不和自然规律,长出热带生物的大小。啪的一声,人工选择将它扼杀。面前长相随便的小孩朝我粗鲁地笑了,我不得不也朝她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我的友善源自于那肚皮朝上的生物的前车之鉴。
“厉害吧。”小孩向我炫耀。
我言不由衷:“还好啦。”
她咧出一口顺势长得东倒西歪的白牙:“你怕虫子呀。”
我怎么可能害怕一个渺小脆弱如斯的低等生物呢?我没有说出口。假使智慧与体积的优势真的成立,我又怎么会在孩童的言语之下沉默呢?
白衣的奈特先生永远无法以医学美术学上的优势战胜蛾子。世界上每一个蛾子挤压一次颜料管,奈特先生也许不得不转行去画素描。
“你会挤我的洗发水玩吗?”我突然问道。
“什么?”小孩有片刻的怔愣,继而白我一眼,“我干嘛挤你的洗发水?我才没那么无聊嘞。”她的脸上涌现出一种遭到无端冤枉的难堪表情,一种源于自尊的东西,我原以为那是受过较高层次教育的人独有的东西。
也许是我猎奇的眼神太过不加掩饰,小孩赌气似的开口:“我很忙的,才没空干这种无聊的事嘞。我跳舞考到八级了,是村里最最厉害的!”她的双臂张开,画了好大一个圈,“市里的音乐学院都来找了阿妈好几次了,要我去学跳舞。”
我见过许多各种舞种九级、十级的舞者,市里的音乐学院对我来说也不是多么稀奇的东西。我反倒是替这个女孩庆幸,她没有去看过外边的世界,才能够保全作为一只井底蛙澄澈的骄傲。
“你在哪个音乐学院读书?”我问。不是好奇,顶多客气。
“我没有钱去。”小孩平静地说。
我有些不明白她骄傲与自尊的原由了。这是一个寒门再难出贵子的时代,连高考状元都不得不正视家庭氛围与经济能力在所取得成功中的潜在决定性地位。世俗的味道真苦啊。
我所居住的这个地方,被四野山峦环抱得尺寸玲珑,士农工商皆不比山外之地。而此际正值高考初毕,少体校门口,表彰优秀学子的红榜高高悬起,我看见那上面写着:第一批上线,吴某某;第一批录取,还是吴某某。
人对于好容易才拥有的稀缺事物总是喜欢反复强调,甚至夸大其数量,就好比鲁迅的屋前很可能只有一棵枣树。
学校甚至开起优秀毕业生表彰大会,幸运的少年是唯一的主角。我趴在阳台上看他,看见氢核聚变产生的能量在他的镜片上来回反射。我看不清他的眉眼,只看见他嘴角抑制不住的笑意。
我于是不再看他,改看我倚靠的墙边迂回向上爬行的蚂蚁。连夜暴雨集聚的水分让低洼处不再适宜居住,这迁徙之于它们是生存,之于我是游戏。在这场游戏里,我负责扮演上帝。我绝不允许它们爬行的轨迹超过第二块瓷砖的边际。
装满风油精的瓶子被我抓在手里,在必要的时候给予越界者暴力的一击。受到刺激的蚂蚁节支一软,掉下地来,掉入那令人绝望的泛滥里。一只连着一只,我从兴味盎然玩到烦不胜烦,我再次感受到对数量的恐惧。
终于风油精耗尽,我的耐心也枯竭,寂静里一只蚂蚁绕过通向广阔天空的重重障碍,爬上栏杆,在我的惨叫声里,耀武扬威地伸出触角。
原来这就是数量的胜利。这使我想起禅家的一句佛语,何劫中不曾泛滥?地下水也泛滥,一万亿只蚂蚁中,总有蚂蚁爬上高墙求得一线生机;人世间劫难也泛滥,一万亿个世人中,总有高人慧僧遁入空门,求得内心的绝对安宁。
这山城苦闷贫穷也泛滥,无数被上帝随手捏造的山城孩子中,总有一个得天独厚,能够找到属于自己的一条路,走出山城,去寻求改变自己命运的法子。从古至今,我们民族的胜利莫不如此。我们的祖先,不正是凭借着庞大的数量与生生不息的战斗力,与凌驾其上的自然辗转相争,才有了现代人类社会的万千气象吗?
“吴哥哥厉害吧。”小女孩子不知何时走到了我的身边,拿巩膜瞧我。
我由衷地叹息:“厉害了。”
小孩的眼中有无限的憧憬,仰首注视着北方的高楼,神情里的骄傲没有被时间湮灭分毫:“我以后,会比他更厉害的!”
你相信几百米的高空会出现蛾子的身影吗?高楼拔地而起,第一年只有较低的几层被蛾子入侵,随着时间的流逝,总会有合适的染色体自由组合在一起。年复一年,住在最高层的人也会在某一个清晨惊恐地发现蛾子的入侵。
蛾子长存,并且在随着时间进化。这是绝大多数人所不明白的数量的胜利。
这一点自诩高明的奈特先生是做不到的,他早已消失在历史的逐次萃取里,只有少数不幸与他相似相溶,进入同一个分层中的人,才有机会见识奈特先生遗留的智慧结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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