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浩在整理新房子的地下室。无意间从墙缝中找到本书。
书有些旧,血色的封皮却很鲜艳。漆皮封面细腻厚重,拂去上面厚厚的积尘,显露出几个烫金大字——“孤独与永生”。
他有些好奇,翻开了泛黄的书页……
每座城市都有属于它的秘密。忧伤的风琴手,则是暂时属于这座城市的秘密。
夜拉下帷幕。在城市的某一处,悠扬动听的琴声就这么飘来,孤寂、绵伤,思念饱满。如冷涩的寒泉淌过城市的夜空。
他总是一个人。穿着一件深黑的风衣,消瘦的躯干薄薄地裹在衣服里。风衣的领子高高立起,只在领口处若隐若现着修白的脖颈和总是抿着的薄唇。浸在皓白的月光里,他面容清秀,眉宇微锁。眉下嵌着两个碧蓝的瞳仁,那眼眸溢满忧伤。一架老旧的金丝楠木手风琴或静静伏在他背上,或端坐于他的腿上,因着他修长手指的灵动而颤成诗章。
忧伤的风琴手来去匆匆,形单影只,带着他的手风琴,带着他的忧伤。风琴手没有固定的名字,姑且称之为男人吧。
一个弃置很久的公园,周遭的一切荒芜颓败。男人掸去长凳上厚厚的积尘,取下手风琴,轻轻置于上面然后在一旁坐下。
天空空落无声,月光清冷。萧疏的树缝间漏过来些许远处昏暗的灯光,投在地上叶影斑驳。
男人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上。打火机清脆的声响在偌大的空园里晃荡,清晰可闻。不久,一切重归静默。只有黑暗中一个烫红的光点时明时暗。
回忆便是在这种时候汹涌而至,无可抑制。
记不清有多少年了,男人一个人坐在山顶上。看着脚下繁华的城市荒芜成废墟,又看着一座座高楼重新拔地而起。时间的流逝于他,无关痛痒。周遭的人来了去了,老了死了。男人只孑然一身容颜不改。生命的轮回于他,背道而驰。
男人是永生的。
就在他喝下药水的那一刻,他也永远失去了他的女人。思念与自责时时刚割着他的心,切肤蚀骨。没有对苍老与死亡的恐惧,只身一人徘徊在这茫茫世界,白天黑夜。
孤独的尽头遥遥无期,生命惨白不堪。他试过自杀。刀尖划过腕口,深黑的痕印上没有血液也没有疼痛。城郊的疯癫的老婆子告诉他,没有什么可以夺取他的生命—一除了最偏执的爱情。
他开始酗酒。酒醉后如同一头发了疯的凶兽。
某日午夜,意识还未完全被酒精淹没。空瓶狼藉的吧台旁坐下一个男子,有火一样的瞳孔。男子告诉男人,可以用最纯净的泪水换回他的妻子。
他义无反顾,开始了漫长而孤独的寻找、流浪。
男人轻轻地抚着手旁的风琴。明天,又要离开了么?
自从那件事后,已经记不清辗转过多少城市了。每一次,都只作短暂的停留。带去他的琴声,带走一些泪水,然后留下彻头彻尾的忧伤。
地上疏落的光晕开始碎成人影。一个女人走了过来,紧挨着男人坐下。一头火红的长发。与之相映的白皙精致的脸庞,眼眸漆黑,鼻梁挺拔,盖不住的风情万种。没有化妆,憔悴妆点了她的素颜,恰到好处。
她把头轻轻靠在男人右肩上。男人却一下站了起来,背起风琴离开。
“你依然这样的冷漠。你明知道我是如此迷恋你。迷恋你的琴声,迷恋你抚琴时修长的手指,迷恋你身上淡淡的薄荷烟草味。我追逐你到过每一座城市,每一处角落。自始至终,你却只肯给我一个决绝的背影。你是多狠心啊。清醒点吧,这世上永生的只有你和我。”
男人没有回头,只是默默地走。
“我会得到你的,总有一天!”
她歇斯底里地喊道。
那女人身上,是最深的哀怨和最偏执的绝望。
来到新的城市,每天却重复着同样的旧事。男人依旧没找到那最纯洁的泪水。
白天,人们麻木地奔波劳碌,无情地毁坏环境,贪婪地追逐名利。满身铜臭的商人想方设法地榨取利益;臃肿的官员以权易钱,填充日益膨胀的啤酒肚;无聊的庸人,则是靠着每天品味他人的不幸过活。夜晚,人们开始肆意释放积蓄了一天的欲望:红灯区口站满娼妓,浓妆艳抹得像一个个巫婆;酒桌上的金钱随着酒店后洗盘子的自来水一同进了下水道;白天的君子成了夜晚的禽兽。
城市里到处是污秽不堪的灵魂和污浊虚假的眼泪。
只有接近凌晨的时候,城市才慢慢睡去。男人突然很想去海边抽烟。
微咸的海风拂面而来,温柔清爽。浪朵拍打着沙岸,很想去海边抽烟。错落有声。他静静地坐下,拉起那架金丝楠木手风琴。
绵伤的琴音弥漫在空气中,流动的音符宛若潮水触着礁石开出的浪花。“你拉得真好听。”
背后传来清澈无比,似水如冰的声音。
男人回过头去。城市的阴影中嵌着一抹薄薄的身影。她身上脏乱的粗布衣耷拉着,灵魂的气息却熠熠闪光。很纤瘦,在海风中似乎摇摇欲坠。然而瞳孔很黯淡。
她是个盲女孩。
琴声戛然而止女孩有些失落,怯生生地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打扰你的。只是这琴声太美了,我不自觉就被吸引过来了。能继续么?我还想再听一听。”
男人望向远处地平线上腾起的微光,继续了琴声。
谢谢然后一切都沉到阒静中。只有空气里弥漫着渐被染成金色的琴音。
突然,盲女孩开口了。
“叔叔,你的琴声很悲伤呢,你不开心么?是不是因为一个人太孤独了?没关系的,我也是一个人,我陪着你,你就不会孤独了
骤然一个重重的走音,然后琴声重回动听。
远方的航船拉响第一声鸣笛。男人背起琴,准备离开。
“要走了么?”
“嗯。”
这是除了同那个有火一样瞳孔的男子谈话外的第嗯次开口。
“明天……还来么?”
“嗯。”
“笃笃笃——”门开了,满脸偏执的女人走出来,看见站在门口的男人,凄楚地笑了。
“我说过,我总有一天会得到你的。“
“在那之后,你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好。”
苏菲准备关灯离开,孩子却缠着她,非要她讲一个故事。
“好吧,听完就乖乖睡觉。”
“嗯。”
孩子调皮地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
“很久以前,有一个像你一样的小女孩。女孩出生在一个贫苦的打工者家庭,父母很爱她。只是他们忙于生计,四处打零工,没有很多的时间来照看她。
有一天,女孩在胡同口玩耍。从远处驶来一辆白色面包车。车上下来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抓住了女孩,用味道刺鼻的手帕捂住了她的口鼻。随后,她就失去了知觉。醒来后,四周都是同女孩差不多大小的孩子。阴暗的房间里到处挤满了哭声,还有一个可怖的男人凶恶的呵斥。
不久,女孩被卖到了一个偏远的山坳塘里。每天有干不完的家务。
那一年,女孩六岁。
某天,家里来了一对穿着高档的夫妇。男的塞给女孩“阿爸”厚厚一叠钱,然后她就被那对夫妇带走了。
女孩来到新的家,城堡一样的建筑。推开厚实的鎏金大门,里面一片富丽堂皇。那是她坐在山里的石头上用尽一生也想象不出的地方。这大概就是天堂吧,她想。
那一年,女孩七岁。
女孩又有了新的名字—希希。她还有了个三岁的弟弟。
有钱的夫妇对女孩像公主一样好,女孩的心里充满了感激。她觉得自己是多么的幸运,而把她从地狱领向天堂的,正是这对夫妇。懂事的女孩拉着“爸爸”“妈妈”的手,保证说她一定好好听话,要她做什么她都愿意去做。
看得出夫妇俩很高兴,给她买了一大堆衣服和玩具。”
“后来呢?”后来啊,妈妈忘记了。大概,女孩和那对父母一直过着幸福的生活吧?好了好了,该睡觉了。“切……·没劲。”
孩子极不情愿地闭上了眼睛。
苏菲关了灯,摸索着出了房间。月光从窗口射进来,照亮了她两个黯淡的瞳孔。
未完的故事,历历在目。
女孩九岁生日那天,“母亲”跪在地上,要她一定答应她的要求。女孩对突如其来的一切措手不及。“母亲”说:
“希希你可怜可怜妈妈,可怜可怜弟弟吧。弟弟的眼睛有问题,如果不治会死的。现在弟弟大了,可以进行手术了。但是他需要鲜活的眼角膜。希希,你会救他的对吧。希希,妈妈求求你。”
弟弟仅仅是看不见,根本不会死,女孩怎么会不知道?她的眼睛,她的手,她的身体,都是她最亲的父母留给她唯一的东西,怎么可以让别人夺走!所以,她拒绝了,以一个九岁女孩不该有的勇气与决绝。
那以后,“父母”对她的态度整个儿变了。让她做干最脏最累的活,常常不给她饭吃。他们俩想方设法地为难她,侮辱她。慈爱的“母亲”还动不动就请她吃皮带鞭子。
这些,她都默默忍受了。她认定了自己命不好,本该如此。
然后有一天,母亲把骨瘦如柴的她扔进了一间黑屋子。不久,进来一个高大丑陋的男人。
那一夜,任凭她怎样呼喊求救都成徒劳。
第二天,那女人出现在房子里。她瑟缩在角落里,用绝望的眼神望着女人发抖。女人威胁她,如果她不答应要求,还会叫更多的人来欺负她。
大门重新关上的时候,她感到噬人的黑暗吞没了她的世界。
终于有一天,她妥协了。比死更痛的是绝望。她只想离开这个地狱,不惜任何代价。
出院后,那夫妇又成了笑容可掬的“亲切父母”,一个劲儿地嘘寒问暖。虽然失了明,但她竟有些高兴。这样,可以不用再看到那两张恶心的脸,也不会再看到这世间太多的污浊黑暗。
她离开了那个家,那个地狱。进了一个私人福利院。临走前,她烧掉了那对夫妇给的钱。
那一年,女孩才满十岁。福利院是个让人安心的地方。在福利院里,她学得很快。院长是个慈祥的老太太,常常坐在院子里的大树下给孩子们讲故事,教给他们世间的真,善,美。暖暖的阳光洒在老人的脸上,温柔慈祥。隐匿了的笑容又渐渐绽放在她脸上。
然而生活又多是讽刺。善良的院长出车祸死了。由于是私人福利院,很快便解散了。孩子们被好心人领走了一些,被临近的福利院收容了一些。但她双目失明,没有人要她。于是,便成了街头的流浪儿:住在海边废弃的垃圾场,靠着附近人家的施舍艰难地活着。
就在女孩对生活失去信心,走投无路的时候,她遇到了一个男人。
男人在海边拉琴,绵伤又动听。
女孩感到自已同男人身上有某种相通的东西,使彼此相互吸引那以后,女孩常常去海边。男人总在那儿,不说话,只静静地拉琴。
有一天,女孩对男人说,他的琴声很忧伤。男人则告诉女孩,她的瞳孔很清澈。后来,女孩跟着男人走了,去寻找男人一直在寻找的东西。男人像父亲一样照顾着女孩,无微不至。
某夜,女孩突然发了胃病。男人脱下自己宽大的风衣给她裹上,自己去买药。女孩却执意要跟去。过马路的时候,她听到不远处有卡车呼啸而来。随即,身体就被一双温暖有力的手推开。
女孩循着落地的响声来到男人身旁,使劲摇着男人的手臂。他一动不动。女孩绝望地跪倒在地,晶莹的泪水从黯淡的瞳孔不断汹涌而出,像口灵魂的泉眼。
接着,奇迹发生了。
男人醒了过来,什么事也没有。女孩只是感觉到他轻轻揉了揉自己的头发,然后温柔地揩下了在她脸上肆意横流的泪水。
女孩虽然有些不相信,但又多么愿意相信。她双手合十跪倒在马路上,第一次感谢上帝的公平。
那晚,男人似乎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以后的几年里,他只是专心地带着女孩寻找她的亲生父母。他的琴声也不再孤寂绵伤了。
女孩同男人辗转了一座又一座城市,终于在一个建筑工地上找到了她的父母。然而第二天清晨,父母告诉女孩,男人走了,只留下一沓钱。
女孩伤心欲绝,但也清楚地知道:男人总有一天会离开的。
再后来,女孩同城里一个拉手风琴的小伙子结了婚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只是每次在丈夫的琴声中,她总情不自禁地想象一个高大俊朗的身影,还有男人的温柔的声音、温暖的风衣和身上的一股淡淡的薄荷烟草味……
“他…现在还好么?“
告别了女孩,男人重新回到了那个遇见了有火一样瞳孔的男子的酒吧。
他果然在那儿。
男人走过去,把满满的六角瓶放在吧台上。
“东西我找到了,如今该你兑现诺言了。”
“如果让她回来了,你一定会后悔的。你要想清楚。”
“我永不后悔。”
“既然这样,那没办法了。”
男子掏出枪,对着男人的眉心扣动了扳机。
“砰——”
阳光透过窗沿透射于进来,散发出淡淡的烘香。男人在一片晨光中醒来。这里是哪里?这窗帘,这床,这台灯,这墙。一切的一切都那么熟悉。
空气中弥漫着煎蛋的清香。男人从床上坐起来,循着味道来到厨房。妻子正在准备早餐,听见拖鞋声,回眸俏皮地一笑。
“快去刷牙吧,上班要迟到咯。”
终于走出了梦境,他想。
自从他的妻子回来后,一切都似乎步入了正轨。他们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一年又一年。
生活总是在人充满希望的同时让人彻底绝望。时间流逝,岁月的撤印在妻子的脸上日渐明晰。男人俊美的脸上却丝毫不着它的痕迹。男人有一点点恐慌,但他仍安慰自己,我不显老罢了。又是十几年,妻子的黑发变白成霜,清丽的笑窝坍纪成墟,明眸失色,皓齿脱落、完全成了一个老太婆。男人不敢再照镜子,那张俊美年轻的脸让他痛苦,让他愧疚,让他发疯!
他终于知道那个男子所说的后悔是什么。是他自己预谋了一场更大的心碎。最大的哀痛,莫过于眼睁睁看着本以为握紧的生命一点一点从指缝中漏出,被时间的洪流冲散,却无能为力。
他站在永恒的至高点上俯瞰须臾生命的脆弱,最后却只发现了自己的悲哀可笑。生命的永恒同灵魂的不孤独本就是悖论。在一个人选择不死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死了,永远地困死在没有他人的时间牢狱之中。而那些正常生老病死的须臾生命,则通过时间的轮回生生不息获得真正的永生。那些所谓不朽,终变成须臾,因风四散;而所有须臾,将化为不朽,累积永恒,成为柔软的这个世界。
这一切,都是对妄图背离命运,跳出时间的人的惩罚。
这一切,他在很早以前就应该明白的。
终于,男人的妻子咽下了最后的一口气。
夜阒静无声,月光如刀,分割了半个房间。男人站在落地窗前吸烟,女人坐在床上,身上裹着毯子。
“你总是只肯留给我一个背影。说吧,要我答应你什么?
“杀了我。”
林浩着了魔似的看完整本书,窗外已是夜色如雾。
书里有长生之药的配方。
书的最后写道:
所谓长生,不过是世界上第一个长生者不堪忍受孤独而散下的诱惑诅咒罢了。烧了这本书吧,真正的幸福不是拥有无限的生命,而是用有限的一生去爱身边的每一个人。
然而“长生”的字眼早已占据林浩的大脑,蒙蔽了清醒的灵魂。在某个月光如水的夜晚,他拿起配好的药水,一饮而尽。
世界开始颠转。
醒来后,林浩发现自己穿行在城市里,披着黑色的风衣,背着一架金丝楠木手风琴……
城市的另一处。一个女人背对着月光,凄冷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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