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华艳/文 马蕴嘉/摄）家乡的夏天依旧是熟悉的烈日和蝉鸣，回想起那七天的支教旅程，心里不觉有些恍惚。
七月的江城芜湖，刚出梅雨季节，满是骄阳与燥热。阳光滚烫又沉闷，透过密密麻麻的绿叶投射下斑驳的光影。
24路还是那样拥挤，满满地塞着上班族、学生和老人，站上二十几分钟，在二街站点下车，再穿过几条马路，拐过几个街角，便到了支教的地点——一栋小小的二层楼房。
第一个进来的是个梳着齐刘海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子，脸上是这个年纪的稚嫩与干净，皮肤白白的，有点瘦。背上背着个比她大上许多的粉色书包。
她叫李佳播，也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孩子。
她似乎有点内向，进了教室后便自己找了个位子坐下。上课时安安静静地听课，一声不吭。我找她说话时也是我问一句她答一句。中午，孩子们都回家吃午饭休息了，可她却一直在位子上坐着，我们问她，她说爸爸会来。
大概是半个小时过去了，她的爸爸还没见来，志愿者便从书包里掏出两个面包让她垫垫肚子。可她却一直说着不饿，说要等爸爸过来。等到有几个孩子午休好陆续进来的时候，她的爸爸还是没来，志愿者便拿着手机，让她给爸爸打个电话，电话那头声音很嘈杂，听着像是在大街上。等到孩子们来了有十几个的时候，教室门又打开了。一个中年男人领着一个小男孩进来了，外面的天很热，他们的衣服也都被汗水浸湿。我本以为这是来送孩子的家长，他眯着眼睛、一直摸索着，似乎眼睛不太方便。我们找了个椅子让他和孩子坐下。
他就是李佳播的爸爸，他不知道上课的地方，路上问了很多人也说不清楚，走了四五个小时才找到这里。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点懊恼没有提前了解好情况。爸爸给了佳播点钱，志愿者带着她买了一份简单的炒面，她吃了一半就把剩下的留给了弟弟，弟弟早饭都还没有吃。我们坐着陪她爸爸聊天。他似乎有点拘谨，说着说着就不自觉地站了起来，用手挠挠头。他跟我说，他过马路的时候会把佳播背在身上，佳播就像他的眼睛一样。那天下午，我有幸采访到了他。
他以为我要拍视频，连忙整理起自己和孩子的衣服。我告诉他只是简单地聊聊，没那么正式，他才慢慢坐下。他时不时搓着手，或是在裤子上擦擦手汉，我能感觉到从他指尖传来的紧张感，我们聊了好一会儿他才放松下来。
志愿者在采访李爱华。
他叫李爱华，是一位先天性盲者。老家在砀山，佳播的母亲于明月也是一名全盲患者，说到这，我忽地想起初见佳播时，她衣服和书包上的油渍。佳播马上上四年级了，弟弟李若望还在上幼儿园。
今年五十一岁的李爱华在芜湖租房已经有十几年了，年轻时在陕西一个普通的中专盲校读书，学的是针灸推拿专业，九四、九五年留校当过代课实习老师，也就是那时认识了佳播的妈妈。说起年轻时候的事情，他的语气爬上了点羞涩，他说和孩子妈妈的相识也算是一种缘分，那时候佳播妈妈在他手底下实习，他在学习和生活中给了她很多帮助，水到渠成便在一起了。盲人的婚姻有太多无奈，但认识佳播妈妈是他的福气，他们也总能在后来艰苦的日子里互相照顾、彼此分担疾苦。
我问起佳播的成绩时，李爸爸无奈地笑了笑。佳播的语文数学还算可以，但是英语成绩不太好。班上很多孩子都报了英语辅导班，但他付不起辅导的费用，佳播的英语成绩和班上其他孩子有点差距。他怪自己没有能力给佳播一个好的学习环境，眼睛看不见，不能教孩子也监督不了孩子。他说自己把好多东西都强加给了孩子，但又惭愧家里的条件耽误了孩子。
盲残的补贴是一年850元，他们的老家是贫困地区，人均消费低，享受的低保一个月也只有一千多。尽管被生活的重担压得喘不过气来，但他们也从来没对生活说过放弃。李妈妈现在还在做推拿尽管生意不好但也能挣到点零花钱。推拿是个力气活，李爸爸年纪大了椎间盘突出，腿也疼得厉害，在家已经闲了好几年了。但他很要强，他一直不觉得自己是个残疾人，只是眼残而不甘做身残。他开始学着用手机赚钱，他做过淘宝客，自己在网上买东西再卖出去，赚一点微薄的差价，他卖过生活用品，卖过书，还卖过球，以前接佳播放学的时候，他会早早地带着弟弟过去，顺便捎上几个足球篮球去卖。说到这，他又有点无奈，六十多块钱买回来的球降价到二十多都很少有人愿意买。他也被人骗过，有人会趁他看不见偷偷拿他的东西，也有人拿假钱来骗他，去年就被骗了四五百块钱。现在他也还在做购物优惠券，通过分享优惠券的方式赚取一点薄利，最好的时候一个月也只有一千块钱左右。他的手机上安装了盲人系统，全靠听声音来操作，刚开始用的时候他确实是不知所措，我看他如今用起手机来熟练的样子我也能知道他下了多大的功夫。
他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尽管他抱怨过命运的不公，十一岁离家，吃过的苦几天都说不完，过过几乎是乞丐般的生活，但他依然觉得上天给他开过窗。他有了感同身受的妻子，以前能成家对于他来说简直就是梦想，他也有两个可爱的孩子，佳播和若望都有一双健康的眼睛。他受到过很多人的帮助，刚来芜湖那会儿人生地不熟，一位卖面条的先生帮他找房子，帮他给佳播安排学校还交了一个学期的学费，尽管他们素不相识。李爸爸很遗憾，因为他到现在都不知道那位先生的名字，只知道他姓陈。他摆摊卖东西的时候，也会有人付上一百块钱拿了包纸就走，也还有中学老师自发捐钱捐衣服给他们家。让他印象最深刻的是帮助过他的大学生志愿者们，他记着一个叫张亮的男孩子，每个星期六都会准时到他家给佳播一对一的辅导，他很想给他点饭钱或者车费，但张亮坚决不要。我也才知道张亮也曾经是体育场社区支教的成员，是值得我学习的优秀学长。
后来每次跟佳播说话的时候，我渐渐发现她其实很开朗，也很爱笑，喜欢把她觉得有趣的事情说给我听。音乐课上因为认真被老师选为领唱让她开心了好几天。她还很爱看课外书，中午我们在教室休息的时候，她就在位子上坐着安安静静地看书，困了就自己扒在桌子上睡一觉。她跟我说，爸爸妈妈每天很辛苦，她有时候也会很难过，我告诉她一定要好好学习，以后才能让爸爸妈妈享福。
李爸爸很感谢那些曾经帮助过他们家的人。对于帮助过他的客人，他更希望他们能支持他的事业而不是额外多给钱，也有老师自发捐钱捐衣服给他，但他也更希望老师们能辅导佳播的学习。他说小时候学过一篇课文，自家种了白菜，才有吃不完的白菜。虽然不满足现状，但他也不会去贪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唯一的愿望便是尽好自己的本分和职责抚养好两个孩子，不偷不抢，用自己有限的能力做好每一件事。
那天下午我们聊了很多，后来李爸爸也成了教室的常客，每天下午他都会带着若望来等佳播放学，我也看过他拿着一框足球篮球打算去卖。佳播也不似初见时我以为的那样内向，上课会积极地回答问题，在社区也交到了很多新朋友。佳播还跟我说她会考上好大学让爸爸妈妈不会再辛苦，我当然相信她能做到。他们努力生活的样子永远是那么可爱。
李佳播和志愿者分享报纸上的趣事。
在五四爱心学校的这一年里，我接触过很多孩子和家庭，他们大多衣食无忧，天真烂漫。佳播一家是我第一次接触到的特殊家庭，我从来不敢想象一个盲人家庭如何来维持正常的生活，所以我很敬佩他们从来都没有向生活妥协过。世界上没有绝望的处境，只有对处境绝望的人。而佳播一家就是在困境中不断挣脱的那一类。
我也不得不反思自己，对于支教我们做的还远远不够。
支教虽然结束了，但遇见佳播一家应该是我实践过程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如今我还深刻地记得，李爸爸第一天来时说过的那句话，他说佳播是他的眼，他是她的腿。这篇稿子我拖了很久，我曾觉得拿别人的痛苦来做文章是件很残忍的事，但现在想想，或许有对生活无望的人看见这篇文章后不再颓废，或许也会有更多善良的人去帮助佳播一家，那它便是有价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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