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华兰死在了老屋里,可她的四个子女都不知道。
被发现已是第二天中午,她躺在床上,身子已经僵硬,锅里剩着一个馒头和一盘包菜。这是小儿子两天前给她送来的,因为不与儿子同住,自己又不能做饭,儿子每两天会给她送一次饭菜。
无人赡养
王华兰今年96岁,住在安徽省固镇县顾庄村强庄组,52岁时,丈夫在扒房子时被墙砸死,留下了两个闺女和两个儿子。村里人都说王华兰是铁做的,一个女人就这样撑住了一个家,为儿子娶了媳妇、盖了新房,80多岁还天天下地。并且她为了不给儿女添麻烦,一直一个人住在老屋里。
但就在9年前,她的左腿总不时地疼痛,慢慢不能行走。去村医院看,医生也只是告诉她“年纪大了,身体自然会慢慢出现问题”。虽然半信半疑,王华兰却也没再去治过,拿了些膏药回家贴,疼的受不住就吃止疼药或去打一针封闭。
因为走路不便,王华兰总是摔倒。一次,两次,身体被摔出了更多毛病,慢慢活也不能干,饭也做不了。因为大儿子一家早就搬到了城里,但她不能爬楼梯,只能住到同村的小儿子家。可小儿媳本就觉得自己和她住的近,平时已经比大儿子照料的多,现在不该让老太太一直住在她家。
仅仅在小儿子家住了一周,王华兰就拄着棍回到了老屋。小儿子的邻居说,王华兰住在那的一星期,儿媳妇以孙子爱干净为由,不让她上桌吃饭。,“每天都贴死面饼,然后端一碗开水和酸菜过去。”但王华兰牙都快掉光了,根本吃不动这些。
去年腊月的两场大雪让她的左腿彻底失去了直觉,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儿女纷纷涌到她的小屋里,轮换着照看,但却不愿意带她去就医。小儿子告诉村里人,他娘这条腿是老毛病了,如今年纪又大,治也是治不好的,省得去医院受那份罪。
就这样拖到腊月二十八,王华兰居然能正常饮食了。见此状况,除小儿子外,其他儿女纷纷在年前离开了。
走时大女儿哭着质问她:“你是不是想把我们都熬死,你才死?”大女儿78岁,患有严重的肾结石,但碍于“三高”,一直不能动手术。早些年她还经常去看王华兰,但这几年自己身子越来越差,自己不方便乘车、转车,也没法经常去。大儿子也说,自己现在都得靠儿子养,哪还有能力去照顾鲐背之年的母亲。身体尚还康健的小女儿则需要照顾孙子、种地生存,也难分精力给王华兰。
数量庞大
王华兰的存在似乎成了子女的负担,她不再能为子女做任何事,还要依靠他们才能活下去。而村子里,像她一样的鳏寡独居老人还有20位,他们都在65岁以上,大部分没有了劳动能力,仅能做饭洗衣。
放眼全国,这一群体更加庞大。据新加坡国立大学家庭和人口研究中心编纂的《中国单人家庭研究报告》,早在2014年,我国65岁以上的独居老人就有1690万,且近乎是因丧偶致独。随着我国老龄化程度的加剧,这一数字还会不断增长。另一方面,据国家统计局的第六次人口普查数据显示,我国农村65岁以上老年人口是城市老年人的近两倍,这种状况将还持续到2040年。
而与之相比的是,农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远低于城镇。2018年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39251元,农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14617元。巨大的收入差距让越来越多的农村人去城市闯荡。改革开放以来,劳动力城乡流动成为工业化、城市化进程的必然。特别是90年代以后,农村妇女也纷纷加入流动大军,鳏寡独居老人问题更加凸显。以强庄组为例,52户人家,260多人,因在年轻人常年在外打工和有些人在城里买了房,常住村民仅100多人。
据村主任张廷友介绍,虽然外出务工使村里人越来越富裕,但最后走出去的老人并没有多少。据他回忆,最后跟着子女搬到“新家”的老人,这十几年也不过三五人。
难以适应城镇生活
住在王华兰附近的张华祥经常听到见她在深夜哀嚎:“疼死我了!哎呦!疼啊!”边叫边哭,像被拔了毛的乌鸦的叫声。那种孤独绝望感,他总能感同身受。自老伴2016年去世后,他的哮喘一年比一年重,每每午夜咳得喘不过气,他打心眼里想让儿子给他拍一下后背。可是,儿子正如他以前期许那样,在城里打拼、扎根。
他曾去城里的儿子那里住过半个月,但最后还是一个人回了家。“进屋就要换鞋,说话都不敢大声,怕吵到孙子写作业。”因为长期生活在农村,初进城的张华祥,很不适应城市现代化的生活设施、建筑等生活环境。进屋不知道关门,上完厕所不知道冲水,不会用液化气、电磁炉。中午儿子和媳妇不在家,他怕找不到回家的路,不敢外出买饭,就饿着等儿子晚上下班。
但最让张华祥不安的是,孙子嫌他脏,不愿和他一桌吃饭。媳妇也在他上完厕所以后就戴着口罩,进去一遍又一遍地刷。因为患有哮喘,他半夜总要咳嗽,十分影响儿子他们的休息。一天晚上,他起来上厕所,听见媳妇和儿子吵架,说要给他另外租一间房子去住。
为了不让自己成为儿子家庭的负担,第二天,张华祥就说要搬回村里住。“你们上班以后也没人和我说话,怪急的,回去还有人拉呱(聊天)。”儿子倒也没多做挽留,周末便开车送他回去了。他心里明白,这一走就不可能再回来,想再见到儿孙也不会那么容易。因为除了逢年过节,平时工作繁忙的儿子鲜少有机会休息,而且孙子总嫌村里脏,不愿意和儿子一起回去。他总算着,这样下去,他还能见儿孙几次呢?
安逸晚年与儿孙前途的冲突
村里其他老人见张华祥回去后,总笑他有福不知享,非要自己过孤鬼一样的日子。经常和他一起打牌的老猫就说:“你是能和儿子住一起自己不愿意,俺儿子是没能力让我和他住一起。”
老猫的儿子在镇江打工,老伴去世后,儿子觉得他带孙女不方便,把孙女也接了过去。他本以为儿子会把他一起接过去住,却没想到儿子连提都没提。72岁的老猫,成了鳏寡独居老人。
去年春节,儿子在一次醉酒后和他袒露了心声。原来这些年,没什么文化的儿子在外面也是卖力气生存,白天在钢铁厂工作,晚上还要去卸快递挣钱。孙女去那里以后,儿媳一个人的工资得完全用作家里的花销。孙子眼看也要读小学,外地读书又是一大笔开销。
儿子告诉他,如果把他接过去,看着只是多一副碗筷,多一张床,但实际上没那么简单。他不会用电器,饮食必然得要儿媳照顾。“一次两次都行,可是天天中午要从厂里回去给你做饭,怎么可能不烦?”还有就医,老猫在老家有新农合,去趟医院最多三四十块钱,可在外地去医院挂个号都要10块,更别说拿药,挂水。老猫平时小病基本没断过,这要是在镇江,儿子的工资至少要三分之一用来给他治病。
儿子还想过让妻子回来带着孩子读书,照顾他,却被老猫狠狠教育了一顿。“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都走出去了,怎么能为了我再回家种地?”从没读过一天书的老猫也深知教育的重要性,他很清楚村里的学校与外地学校的差别,不愿意孙子因为他而错失这么好的机会。
老人不愿去敬老院
张廷友也意识到了村里鳏寡独居老人生活的困难。他想动员那些老人去镇里的敬老院住,一来有人照顾,二来也不会太寂寞。但他发现,做这些老人和他们子女的思想工作无比困难。他们觉得自己有儿有女,去敬老院住不成体统,会被人笑话,甚至感到丢脸。
71岁的老侯就是这样的人。他没有儿子,只有一个远嫁厦门的女儿。前几年坐拖拉机卖麦子,不小心从上面摔下来,右腿摔的粉碎性骨折。她女儿想把他接到厦门去休养,可他总觉得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而且女儿还与公公婆婆住在一起,自己去了很不方便,便拒绝了女儿。
后来他拄着棍可以慢慢走,女儿也回了厦门。张廷友见他生活不方便,就让他去镇里敬老院住,自己可以帮忙联系。但老侯坚决不同意,说自己的腿过几个月就能好,那时候他还可以做农活。“自己明明还能动,干嘛要花钱去让别人伺候。”他还反问张廷友:“以后你儿子要把你送敬老院,你觉得还有脸吗?”
另一方面老侯还觉得在村里生活了几十年,根本离不开那片地和那些打牌的老伙计。“我现在虽然不能种地,但我随便种点瓜呀,菜呀就够我吃的。没事还能串串门、打打牌,去敬老院能有这自由?”闲不下来的老侯今年还种了一片西瓜,虽然一瘸一拐地很吃力,但他觉得这也是他打发无聊晚年的一种方式。
这正如费孝通在《乡土中国》谈到的,长期自给自足的生产方式和相对封闭的生活方式,让农民形成了包括血缘决定的家族伦理、地缘本位的熟人信任等乡土交往伦理。受此影响,农村老年人普遍存在着安土重迁的观念,对家乡人和土地有着深厚的感情。
子女不愿送老人去敬老院
除了老人不愿意去敬老院,子女的阻拦也是一方面。王金玲寡居了20多年,2017年突发脑血栓后左半个身子近乎不能动,三餐和穿衣都需要照料。王金玲儿子家里有三个孩子,最大的读高中,最小的也读了小学。她想要去敬老院住,自己每月有养老保险,也不用贴补很多钱,这样儿媳也可以在农闲的时候去镇上做些散活贴补家用。
但这遭到了儿子的强烈反对,他说自己宁愿在外多打一份工,也不会把她送到敬老院。儿媳虽然也不想每天伺候她,但也不愿意送她去敬老院,“俺还在家,把你送去的话,村里人背地里能不骂我?”
华东政法大学社会学博士韩宁宁认为:“我国孝道在传统文化中占有举足轻重、不可替代的地位,子女关爱、尊敬、赡养老人是中国社会基本的道德规范,具有很强的约束力。”因此,很多人不愿意让父母到敬老院里居住,觉得这样做有违孝道。
但这种孝似乎更多的只是形式。王金玲儿媳伺候烦了就会打电话给两个小姑子,让她们轮流将老太太接过去过一个月。来回折腾久了,王金玲就觉得自己是个累赘,“像个皮球被扔来扔去,心里能不难受吗?”为了不再这样,她身体恢复后,便离开儿子家,独居生活。
乡镇敬老院困境
子女不让或老年人不愿意去敬老院的现象并不止存在于张廷友他们村,全国都是如此。据中国老龄科学研究中心发布的《中国养老机构发展研究报告》显示,全国养老机构空置率平均达到48%,且空置现象主要出现在农村。
张廷友所在的刘集镇有3家公建民营敬老院,其中一家负责人张兆瑞告诉记者,现在敬老院内共有单人间、双人间、三人间和特护室等28个房间,床位80余张。但目前仅接收了47位老人,其中大部分是“五保”老人,剩下几乎是瘫痪或半身不遂等生活无法自理的老人。
张兆瑞认为造成这种现状的原因,除了子女和老人无进敬老院的意愿外,缺乏知识普及也是一方面。他们下乡宣传的时候,常常会遇到两种极端。一种是反过来问他们如果进去住会不会发钱;一种是觉得他们是坑蒙拐骗,认为敬老院就是诈钱的。他们虽然尝试解释,但面对毫无文化水平的老年人,也是对牛弹琴。
一边是敬老院供大于需,而另一边敬老院的服务质量也被人质疑。曾经将母亲送去敬老院住过半年的周兵认为敬老院的服务确实一般。他过年回家将母亲接回来团聚后,母亲怎么也不愿意再回去。母亲告诉她,虽然提供一日三餐,但一周都很难见到肉,而且所有人吃一样的饭,像她一样没牙的人根本就嚼不动。
张兆瑞也承认,因为入住率低,敬老院缺乏运营经费,在基础设施、日常饮食均衡与管理方面确实跟不上。据他介绍,他们收费区间在800—1200元/月,除去成本和护工薪资等,他们确实拿不出多的钱去升级服务。而如果通过抬高价格去获取利润,从而提升服务质量,他表示那样会更难招到老人。“800元一月很多人都觉得贵,不愿意住。”
对此,韩宁宁认为,要想提高农村敬老院入住率,需要加强政策和相关法规的宣传,并且要积极争取民生工程财力和政策的支持,完善基础设施,加快新建和改扩建标准化乡镇敬老院。同时也要注重文化建设,丰富老人精神生活。
解决鳏寡独居老人养老问题需多方努力
周兵将母亲接回家后,他和妹妹约定两人每个月分开回家看望一次母亲,一周打两次电话。在他母亲看来这就是最好的赡养,“我现在还能自己做饭,小孩每个月又都回来看我,我还想怎么样呢?”
现在在外务工的周兵最担心母亲年纪大了,说不定哪天就突然离去,而自己却无法第一时间赶到身边。过年时,他买了一些烟酒给尚留在村里的宗亲,让他们帮忙留意母亲的身体状况。可那些亲戚却纷纷退回了烟酒,说有空自然会去看一下,但自己承担不起替他照看母亲这个责任,这是周兵的家事。
“在农村,老年人养老问题是被严重‘家庭化’的。”韩宁宁指出,随着农村家庭保障功能的弱化,鳏寡独居老人的生活困境越来越多。但这个问题绝不仅仅关乎家庭,而是整个社会都要考虑。因为解决这一大规模弱势群体的养老问题,关系到实现老有所养的愿景和构建和谐社会的期待。
张华祥儿子在王华兰去世后回家帮忙办丧事,见王华兰死的凄惨,想把张华祥再次接去,在自家附近单独祖一个房子给他。张华祥还是一口回绝了儿子,他觉得自己现在虽然生活不便,但不会觉得无聊,也不用担心被儿媳和孙子嫌弃。他现在想的就是儿孙经常能回来看望,倘若自己真的不能动了,就一瓶老鼠药喝下去,绝不做她们的累赘。
“在鳏寡独居老人最迫切需要解决的吃饭和健康等生存问题之下,其实还有精神上对天伦之乐的期待,以及儿孙的绕膝承欢、家人的关心等愿望。”韩宁宁认为,要想实现这个愿景,得在政府的主导作用下,并依托农村社区乡土资源优势,在继续发挥家庭情感维系和保障功能的基础上,解决农村鳏寡独居老人养老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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