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之际,母亲执意要给我配一串桃木。第一次接触有关桃木辟邪的说法是儿时用红绳在腕子上系一颗桃核,幼童佩戴镇邪压惊,行走夜间不哭闹也坦荡。老一辈流传下来的原委,追溯到夸父生前那最后一掷,躯体像山一般在大泽前轰然倒塌,抛向太阳的手杖在太阳的照耀下变成一片葱郁的桃林,鸿润四方,泽被后世,故言桃木阳气重,自然祛阴消灾。
母前几天与同事去过一家珠串铺子,铺子在市中心某条步行街背面,我还讶异屡次经过步行街都不曾听闻。同事挑中一条紫金砂手串,简简单单一串珠子,搭一枚通体透亮的祥云玉坠,倒也简洁大气,母一边走一边讲,同事肤色偏白,紫金砂颜色太重太暗,搭在一起有几分怏然病气,不好,不好。吃过晚饭磨磨蹭蹭出门已八点半左右,绕过灯火通明的步行街,整个街道陷入黑暗,世界仿佛一下进入安静隔绝的状态,只留母亲口中那间铺子还点着灯。
铺子是典型的藏式风格,门头牌匾都是实木材饰。店面很大,小小的门头后暗藏春秋。可能是为了便于顾客辨别珠宝的品质,灯光亮得有些刺眼。店铺尽头的正中央立着一尊金佛,慈眉善目,面露威严之色却又不失悲悯。里面只有一个店员,正坐在吧台后面单手支着头玩儿手机,见有人推门,便慌忙放下手机,热络地迎上来。一旁百无聊赖抠这首的小姑娘正踮起脚去够妈妈放在桌上的手机。我一向不喜欢这样处于职业利益而生发的热情,便别过脸去大量旁边的展示柜台。我见过不少人腕子上都缠着红红绿绿的珠串,接连失利的生意人佩一颗转运珠,求顺风顺水,不遇小人;文化人得一枚成功石,求学业高升,仕途顺利。像我这样的普通人,就怀着半信半疑的侥幸心理来求个平安符,不求风生水起,只愿得一份心安。一颗颗圆润的珠子,将那些隐匿的恐惧悉数托付给“天佑平安”的咒语。此时那些平安的分量正被明码标价整齐的躺在干净的透明的灯火通明的柜台里,被店员小心翼翼地拿出来,捧在手心,详细介绍它们的名字,一颗一颗地被母亲拿起来放在迎着灯光细细端详。
“桃木的话,咱们一般说桃木剑的镇邪效果比较好……”说着,从木匣子里捡出一个木剑样的小挂坠捏在指尖。“当然,也有桃木打磨的珠子。”
母亲常说,她小时候总是受风寒,那时家里都有哥哥弟弟,她只能睡在冰凉的炕头,在雪夜里高烧昏迷不醒。后来姥姥便时长折一段桃木塞在母亲的裤袋里,走起路来不太舒服,不失别裤子就是别衣服。闻起来用作祛病消灾。那些虔诚得令人费解的,甚至是有些好笑的祈愿被不情不愿地揣在兜里,终于在时间流逝的某个瞬间被无意中无可奈何地接纳。店员用尖锐的声音和语速喋喋不休着,显得有些聒噪。
母亲委婉地表达我们只想要一串简简单单的桃木,店员听闻迅速搁下手中各式各样的挂坠,一只手从木匣子里拿出大大小小颜色不一的珠子,另一只手将它们飞快地码在桌子上。
“我们店里大概就是这几种了。但是年轻人戴的话会不会有点太素了,可以实施配几颗朱砂……”那张颜色鲜艳的嘴唇还在快速开合,一边又利落地抽出摆在柜台角落里的另一个木匣子,分别从几个格子中挑了几颗鲜红或暗红色的珠子出来。她挑了一颗较圆润的桃木放在一块暗黄色丝绒上,然后用刚刚拿出来的朱砂在两侧依次排开,最后闭合成一个红色的环状,再开口时带了些不易察觉的骄傲和喜色:“看嘛,这样就好看多了。”
母亲似乎对于这一套不必要的动作感到烦恼。她的眼神微微转向我,在我察觉的瞬间又快速移开。她斟酌了一下,才开口道,小孩简简单单戴个桃木就行了……
店员急急打断,就好像要去处理什么紧急事件不得不打断对方啰啰嗦嗦表述不清的话:“姐,您不知道,都说桃木辟邪,但效果最好的还是朱砂,小孩子带着正好看呢!”正说着,便从旁边的柜台取了一串编号的朱砂,招呼我过去试一下。我犹犹豫豫,对于这种热情反而不知如何拒绝,迟疑中,她已经拉过我吹在一侧的胳膊,把珠串放在腕上比划。手链仅用一根黑色的绳子穿了一颗椭圆状的大红色珠子进去,红色偏暗,深沉不失张扬,是带着毒的标志,是钟馗身后飞扬的袍,有人用来炼丹,有人用来入药,有人却拿来保平安。朱砂很凉很滑,绳子在外力的作用下勒紧手腕,在另一侧聚拢。一声轻叹飘出,好细的手腕。
好细的手腕。我似乎在不少场合都听到过类似的话。
她的手指不同于石头的触感,是粗糙干燥而又温暖的。她将我的手腕向上翻过来放在一块稍微发黑发暗的白色垫子上,靠近我的那一只手伸出食指和中指,在裸露的手腕上不轻不重地按压。阳光从窗外照进诊室,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清晰可辨,条条沟壑印证了她坐在这里的年岁。她那两只粗糙,干燥而温暖的手指曾触碰过无数个胖,瘦,黑,白的手腕,连接着一张张拘谨,畏缩,而又怀着一种隐匿的期待与祈求的脸。她一边把手收回去,开始在面前摊开的小册子上写东西,一边用几乎不可闻的声音说,手腕真细。我将那些隐匿的,我无从找寻的事物,那一个个辗转反侧的黑夜,那些我自己都无法察觉的恐惧悉数交给她的手指,她的阅历,她的名望,而她将那些期待的眼神与祈求凝结成一张处方,酸枣仁,珍珠母,龙骨,经过几双不同的手,交到我的手里。她只是微微笑着,说手腕真细。
母亲却将它们具象化为更直接的东西。她怀着敬畏之心,求一颗桃木。无论如何,母亲都算作年代里的知识分子,在度过了那漫长的日子之后,也许人总会将自己的虔诚悉数交付,连同那些自己无法掌控的,无法承担的重量。那些虔诚像是在她的观念里生了根,就像是那些浸入从农村走出的我们的骨子里的泥土气息。她在床下放一盆半湿的泥,在枕头下放一把剪头发的剪子,不可抑制地弯曲自己的膝盖,也许某一天我也会像那样,发自内心地将膝盖放在那个黄色的软垫上,当我也走过那样漫长的岁月,吹过那些浩浩荡荡的风。也许用不着那么长时间,我就会唯唯诺诺地跟在母亲身后,用半信半疑的眼光打量周围的一切,却不自觉地伸出手腕,等待着店员为我佩上一串朱砂。
那颗朱砂轻轻贴着我的手腕,它冰凉,清透,不同于桃木的温润,却是温柔地入侵了母亲长久以来的固执信念。
最终母亲执意只要一串桃木。店员眼睛里的失落清晰可见,我们拿着购物的袋子道歉然后告别,她笑着说没事,一边慢慢地将那些珠子收进匣子里。我还听到身后小女孩的声音,她催促着她的母亲快一点,要不然蛋糕店该关门啦。走出店门,四周已是一片漆黑,连那条喧闹的街道也陷入安静,只有几户人家正在拉下店门,准备打烊。我将袋子里的桃木手链倒在手上,却想到了那个店员为我戴上的那串朱砂。
恍然间我似乎飘到了天空上,俯视着走在黑暗里的自己和母亲。我看见风吹得越来越大,行走在浑浊的风沙里的我们变得很小很小。母亲兜里揣着一枝桃木,我的腕上戴着一串桃木,却分明散发出朱砂的光泽。我们行走在混沌中,如走在阳光下那般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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