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一抬头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钟表,还有小二十分钟。她觉得脑袋有点沉,于是抬起一只胳膊撑住下巴。脑袋以胳膊肘为支点稍微倾斜了一个角度,目光也随着头部的转动投向旁边窗户外的世界。隔着玻璃的建筑在冬日的太阳下显得硬朗而分明,灰黑色的水泥地面上空旷无人,惟一与这灰黑色调的背景显得格格不入的只有一个穿着红色短款羽绒服的男生,他站在空荡的地面上低头玩着手机,十分钟之前就在了。十分钟之后,阿一不经意间向外面瞥了一眼,他居然还在。
她把头又稍微向里侧了侧,目光转向同样是灰黑色的黑板。穿着蓝色冲锋衣的老师站在黑板前面眉飞色舞地讲着线性代数,可是那些语句费心巴力地挤进她的脑壳之后,又从另外几个洞里轻飘飘地溢出来。阿一只觉得此刻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可能是因为重感冒而导致的长期鼻塞,铅块一样的东西密不透风地堵住她的口鼻,使得她大脑缺氧,眼冒金星。黑板前的老师讲到兴头上开始手舞足蹈,扬起的胳膊折下光的一角明灭不定,在她的眼里全都模糊成快速移动的幻影,那些幻影飞快掠过黑板上的白字,连着它们一起舞蹈起来,宛如末日狂欢,白色的粉笔末飘洒得纷扬。
阿一的记忆恍惚地回到几年前的教室,站在讲台上的身影同样是模糊的,发出的声音也想被闷在瓦罐里听不真切,一句话的重量洒在空气里就闷闷地消散了,就像一粒粒红糖融化在滚烫的开水里。她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只记得一晃神便天旋地转,天花板还有上面的电灯,吊扇全都摇摇欲坠地悬挂在她的眼前。一瞬间教室被嘈杂的喧嚷挤满,她感觉一双双脚在她身边踏过,有几双鞋急促地向她这边踏来,又有几双鞋子在奔离而去。一张张带着似是关切神情的脸簇拥在她的眼眶里,一群人像一堵墙,密不透风地把她包围起来,而她只觉的困,眼皮很沉,便索性忘了嘈杂的教室和世界,沉甸甸地睡过去。再一睁眼阿一已经躺在了自己的小床上,头顶的空调开得很足,轰隆隆地往外吹着热气。她感觉身上湿淋淋地出了一层汗,头发黏黏糊糊地贴在后脖颈上。她动了动身子,还是觉得不舒服,房间的空气温暖而干燥,她却觉得嗓子几乎要被空气点燃。而后她看到妈妈推门而入,带来一小片油腻的香气,她闻出来了,那是妈妈在煲猪手汤。妈妈俯下身,帮她掖了掖被子,她从被子下面露出嘴巴,干裂的嘴唇挤出一个微笑,她更真切地闻到了猪油的味道,那香气已经浓郁而饱满地浸润了空气的每一个角落,甚至浸入了她汗津津的头发。她想起睡着前老师说的最后一句话:“下节课进行测验……”她有些着急,这个疑问便脱口而出。妈妈露出微笑,告诉她好好休息不用担心。她于是如释重负地缩回被窝,手脚轻松,猪手汤的香气似乎也愈发诱人。
金属碰撞的声音突然入耳,阿一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她看到前排一个女生一边捡起掉落在地的杯子,一边向后转过头,露出抱歉的笑容。阿一并不在意,她换了个更加舒服地姿势,将全身的重量都支撑在身后的椅背上。讲台上的老师结束了讲课,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做了个手势,示意同学们提前下课。只有几个人慢吞吞地收好书包,迈着慢吞吞的步子走了出去。剩下的大部分都低着头,翻着书动笔写字,笔尖摩擦纸张发出的细密声响在教室里如波浪一般低低翻涌。阿一瞥了一眼身边的人,他的笔尖在纸上灵活地游走,一只手不停地搔着头皮,阳光正好照在他的前方,照在鼻尖上,黄白色的细小碎屑纷纷落下,在阳光浸透的空气中变得透明。讲台上的老师用一只手端着水杯倚在讲台一侧,侧着脸喝一口水,露出一只眼睛饶有趣味地审视着教室下面的人。他的目光锋利而悠闲,在人头之上扫了一圈又一圈,最终落到倚在椅背上,呆呆地看着门口的阿一的脸上。此时阿一刚刚目送最后一个同学慢吞吞地走出教室,一转头正好与老师的目光相撞。她又打了一个激灵,太阳穴在此时无药可救地痛了起来。那道目光继续温和而好奇地望着她,她慌忙低下头,另一只拿笔的手试图在书本上找到空位然后填满它,但是书本上又细又密的黑字就像一排排成行的蚂蚁,它们密密麻麻地纸上游动着,伸展着胳臂和腿。她从未觉得书本上的知识是如此的丰富与充实,让她无处可写,无处可逃。
她终于是无法忍受这样的目光,便三下两下把桌上的东西一股脑扔进书包,勉强向着那道目光的方向挤出一个笑,把书包甩到背上就开始往外走。阿一坐在最里面的位置,她往外走就需要坐在外面的同学全部起身,阿一不得不一边走过那些不情愿的脸一边道歉,期间还碰倒了一个人的水杯,那个人发出一声响亮的叹气。她只想回到床上,汗津津地睡一觉,也许醒来头便不会痛了。她深一脚浅一脚轻飘飘地走着,在走出教室之前她没有想过要去到什么地方。
这时的水泥地面依旧是灰黑色的,同那个俯视视角所看到的一样。所不同的是现在这块水泥地上挤满了人,所多人在不停地进到某栋建筑里,还有人正从不同的建筑里出来。所有人都熙熙攘攘地挤在一起,汇聚成一条巨大的流动的河流。看着人群的方向阿一突然饿了,于是她挤进人群,被人群挟裹着走向食堂,就像一直以来那样。
阿一不可避免想起自己畏惧生病的高中三年。冬天是校园流感的高发期,每每入冬班里不免有三四个同学不幸折戟。在那昏暗而闭塞的小房间中,阿一每日惶恐不安,生怕自己会惹病毒上身,一有风吹草动,便把感冒药当白开水喝。但是生病总是如期而至,她昏昏沉沉地撑在课堂上,撑在晚自习上,撑在那些密密麻麻地考试上,她不敢晕倒,也祈求不要晕倒。她的坚持往往不是好事,病毒从喉咙跑到气管再跑到肺部,她一边猛烈地咳嗽一边被塞进前往医院的车。她前往到各地不同的医院,在那里挂号,没完没了地排队,见到一个面无表情的医生,拿到千篇一律的处方,站在拥挤的人群中昏昏欲睡。她打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可是那些字在她眼中全都变得扭曲模糊而难以辨识,惟一入耳的,是身边陌生人的假意赞叹,长辈尤甚。
而能使阿一感到安慰的只有因病得来的心安理得的晚饭时间。无论是烤玉米烤地瓜竹筒粽子简单炸物这种街边小食,还是火锅米线烤肉烤鱼,医院门口的食物她几乎都尝过,医院附近的店面她几乎都光顾过。或甜腻软糯,或辛香入味,汤水颗粒,落肚踏实。她的脸氤氲在腾腾热气中,几乎要落下泪来,一口热腾腾地咀嚼,仿佛病也好了大半。当她踏入铁门,看见灰色建筑在夜空下灯火通明,整座校园空旷无人就像一座巨大的无言的坟场,晕眩感便铺天盖地地弥漫开来。
这时阿一便随着人流,挤入食堂。她看着人群从寒冷的空气进入到异常暖和的室内,那些面孔来自天南海北,说话时带着形形色色的口音,却在同一个时间一齐奔向同一个地点。或许在未来,他们也会奔向远方,奔向自己曾为它欣喜为它流泪的那个地方。在这个双非而又以考研而著称的学校,不少人在凌晨的自习室趴在桌上沉沉睡去,而有些人正揉着惺忪的短暂的休憩中醒来,然后马不停蹄地进行下一轮复习。他们似乎有用不完的能量,没有任何多余的欲望,永远也不会感冒,不会为了挂号排队拍片买药而浪费时间,一杯速溶咖啡就能解决所有的疲惫。而在清晨时分,寒气凝结成脖子上的冰凉,星星似乎还未从蓝黑色的天边中消退,他们不约而同战栗着从冰冷的书桌上醒来,拖着沉甸甸的脚步走向食堂,与生病的阿一不期而遇。疲惫的他们一同站在了虾仁馄饨的窗口,看着带白色帽子的阿姨熟练地将一颗颗圆润的馄饨装入碗中,汤汁雪白,香气扑鼻。阿一站在氤氲的热气中,躲在人群的末尾凝视着玻璃那边阿姨的动作,安静听着前前后后的交谈:他们在谈论着即将到来的线性代数考试。她很饿很饿,似乎已经咬到了那一颗在浓汤中肆意跑跳的白白胖胖充满活力的馄饨,一瞬间汤汁四溢,鲜味在味蕾上炸开,汤水颗粒,落肚踏实,她满足地咀嚼,仿佛病好了大半。可是她看着前面的人群仍然遥遥无际,太阳穴的刺痛似乎更加明显。从左右涌来的人群粗暴地从她的前方与后方走过,挤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慌乱间她踩到了一只脚,或者是那只脚踩到了她,阿一头忙着道歉,头晕目眩。她好像听到了流感病毒在啃食她的声音,叽叽嚓嚓,一点一点地从发丝开始,到眼睛,到而过,再到五脏六腑,一直将胃袋啃出了一个大洞。那里永远不会被填满,她会一直一直饿下去。
在温暖而熙攘的食堂里,阿一打了个寒噤,她不知道人群将把自己带向何处,她只想赶紧吃一口馄饨,来填满口腔,填满食欲,还有她永远空虚的灵魂或是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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