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毫无征兆地来了好些人,他们悲恸欲绝的眼神如同焉头耷脑埋伏着的稀稀叶片,呈现出一种病态的墨绿和灰黑,他们用充血的眼睛看着,用颤抖的嘴角低声说着,身体软绵无力,绵绵地弯着身躯。
听他们说-—外婆生病了。
去看望外婆。下车后,我站在门口叫了声“外婆”。这时候外婆会连忙带长声调地回一声,然后冲出来迎接。只是这一次听见微弱的回应,然后左右抓扶,慢慢走来,光线暗,实在看不真切,待她走近了,我木讷了。眼前的老太白发皤然,眼睛肿肿的,眼角的两点血红竟和脸色那样不协调,两颊黑糊糊的,像戴了黑面具,像是灶头上的粉墙,又像是乌鸡汤上的一层油膜反射出暗黯微弱的光。我吮吸一口灯光,将流动的光冲淡我心中的悲恸。老太看出了我的错愕,眼神变得黯淡,我有点尴尬,连忙问:“今年的枇杷怎么没有采?”外婆眼睛里瞬间闪出灰暗房间里打开新镜一般射出的光,问我:“你要吃啊,外婆去采。”我竟呆到不会拒绝的地步。她走起路来,原来这么好笑,这么滞笨!松树皮样的手在壁上一直摸索,整个重心倾斜。略显宽松的衣服和在空中飘荡的裤管都显得很沉重。一跛一跛地走到树下,颤巍巍地踮起脚。使全力够到的果子比往年难采好多,还不时地从她合不上的手掌里滑落。我心里难受极了,冲上去小心翼翼地扶她回房:“外婆,我采给你吃。”
我径直走到树下。外婆家的枇杷树,果子熟得总比别人家的早些,小得跟龙眼一样,但不骗你说那是世上最甜的了。串串四五个黄澄澄的枇杷整齐地聚在一起,挂满了整棵树。以前没到这个季节,外婆都会采很多,尝一口,果香蹿入鼻中,果肉从舌尖一直甜到心尖,暖到胃里。那种香,是她呛着油烟做的每一道菜的香;那种甜,是我生病时熬好的薏米粥的甜;那种暖,是冬夜里被寒冷包围的脚趾触碰到悄悄放进被窝的暖壶的暖。
在一缕缕的果香里,回忆像潮水一般涌了上来。那时候,外婆胖,嘴唇有点厚,头发稀疏却也黑得精神。最有趣的是,信耶稣的她是不大认识字的,却每天早晚一本正经地做足一个小时的祷告,像火车“哐咂哐咂”一般连续有节奏。早上被吵醒,就眯着眼听她念道:“主啊,我们四(是)…….阿门。”听到错音我就笑。有时候她会用一口气说很多话,然后一阵喘气音起。她声调也老错。也许正是因为她不标准的普通话,我才没听出她祈祷的是别人的健康,我的学习,甚至是将至的期末考试。
她对我的爱和教育,像一串串澄黄透香的枇杷,挂满了我整个童年。
我握着她冰凉粗糙的干瘪的手,陪她说着话,好多怕来不及的话。心里百味陈杂,想起病历本上写的“癌症晚期”像颗钉子嵌在我的心坎儿上,忍着泣泪,虔诚祈祷 眼前的外婆活得能比以往任一时刻都要开心,阿门……
离开的时候,我是多么的不舍,但我竟一刻也不愿在这里受苦遭罪。我仓皇逃跑,天很冷,下起了雨。转角过桥,老太倚靠在门口。风吹起她的白发,吹起再也压制不住的酸楚,涌上心头,聆听雨水粉身碎骨,我的心又何尝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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