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立于1957年的上海电影技术厂迄今已有近60年的历史,隶属上影集团,是国内最早建成的专业化电影洗印基地,也曾是中国年产量较高的影片技术加工基地,其中负责胶片生产的洗印部门,是这个厂的核心生产部门。如今,技术厂传来消息,将于10月底前关闭最后一条胶片生产线。
随着人们的脚步越来越快,那个属于“从前慢”时代的事物也正一一离我们远去,而作为一门十分年轻的艺术,电影的每一次革新都是伴随着技术的不断进步,显得尤为飞快。新技术的流行总是宣告着老技术的淘汰,随着数字技术的井喷式发展,在人们今日为VR技术和CGI特效惊叹的同时,曾在电影领域长期制霸的胶片也将退出历史的舞台。
从柯达倒闭开始,胶片将死的言论就从未停止过,伴随着上影技术厂胶片生产线的关闭,加上之前就已经关闭胶片生产的长春电影制片厂和北京电影洗印录像技术厂,这一次胶片电影在中国可能真的要消失了。
生产线从鼎盛到关闭
不过十几年
数百年来,影像的世界一直是以胶片作为时间轴的,胶片也见证了电影的发展史。从黑白到彩色,从8毫米、16毫米,到标准35毫米甚至70毫米,人们通过一卷卷胶片,不断追求还原世界的最大可能。同样胶片也没有辜负人们的期望,通过不断的技术改良和工业沉淀,以其优秀的感光度和迷人的画质促进着影像的美学和表达能力不断发展。
近年来,使用胶片拍摄的电影已经越来越少,在华语电影世界,香港台湾只有《一代宗师》《聂隐娘》这样的名导演大作,大陆也只有《箭士柳白猿》《长江图》寥寥无几的胶片作品。
上海是中国电影的发祥地,作为老牌电影公司的上海电影制片厂和同属上影集团的技术厂是近代中国电影发展的重要组成部分,不仅有《铁道游击队》《牧笛》《南征北战》《鸡毛信》《渡江侦察记》这些经典之作,在新世纪也有《建国大业》《东京审判》等主旋律电影由此走出去,这些电影一个共同的标签就是胶片电影。
上海电影技术厂现任厂长陈冠平告诉早报记者,“我们厂是国内最早建成的专业化电影洗印基地,也是中国年产量较高的影片技术加工基地,曾有太多经典电影在这诞生,《生死抉择》《2046》这样的影片,大家肯定都知道,当然也还有很多进口分账大片的拷贝洗印都是我们这里做出来的。”
而本次上影技术厂将要关闭的就是原来厂里做胶片工作的核心部门洗印公司。在陈冠平的介绍中,洗印公司最辉煌的时代是从中国电影真正开始市场化之后开始的。随着胶片电影市场的不断发展和繁荣,洗印公司的产量也不断提升。公司最辉煌的年代,也就是2002-2010年之间,车间曾达到过八条生产线全开以及上百名工人的盛况。但是随着数字技术的日臻成熟,胶片时代极盛之后的衰退如迅雷般猛烈,2012年是一条分水岭,在此之后胶片业务出现了断崖式下滑,从生产线停产过半到如今的全线关闭,也仅仅才过去4年。
在问到胶片没落的问题时,陈冠平说:“这一切也是无可奈何,无论是人力成本还是设备损耗和环境能耗,如果按照之前一年两三千万元的收入还可以维持基本运营。企业要面对市场化的竞争,在目前国内胶片电影毫无市场的情况下,真的无法前进了,目前我们也将全线转入数字制作。”
早报记者询问生产线关闭后设备和工人去留的问题,陈冠平表示,“设备应该就留个两三台,但是厂里要给这些为生产线奉献了整个青春的工人一个体面的结局,他们从20岁左右就到这来,都在这工作了三四十年,见证了技术厂的成长,我们很感激他们,一定要让他们体面光荣地走出这个厂。”
随后记者在车间也看到了将要停用的洗印设备,被告知“虽然这些机器能保存下来,但是长时间冲印胶片,里面残存了很多化学药物,一旦停下来,不出几个月就会失去生产功能,也就没有冲印的能力了。”
在冲印车间,记者见到依然在这条最后的生产线上工作的60岁老工人钱顺安,他从年轻时在技校学了技术就来到这里,已经工作了近39年。忆起当年的鼎盛时期依然有些小激动,“大概2009年的时候订单非常多,我们周六周日也不休息,连续地三班倒,甚至一天工作12小时,还是根本忙不过来,这里也是热闹得不得了。”在问到老人生产线现在的情况时,钱顺安也十分感慨,“现在这条生产线就剩三个人了,生产的也不是电影,就是一些民营公司送来的玩具幻灯片订单,等过几天这里的库存胶片用完了,我们的工作也就结束了。”
最后的胶片电影
《长江图》
不久前上映的电影《长江图》的导演杨超也许是眼下对于胶片拍摄最有发言权的一位。当胶片细腻呈现长江上氤氲的雾气,随着水波散发出关于生命和历史的拷问时,这部电影也被冠上“中国最后一部胶片电影”的落寞定语。
3500万元,对于一部文艺片来说,称得上是“耗费巨资”,而这些钱,都与胶片脱不了干系。由于拍胶片的时候,是看不到最终效果的,只有很模糊的模拟成像的影影绰绰的影子,导演只能看大概的构图和表演,因此现场的一切工作结果都是未知的。“和最终4k的成片比,现场看到的大概只有1%的效果,这种未知感带来导演、摄影和全组人巨大的期待,有一种把工作成果交给老天爷的感觉,有种仪式感。”杨超说。
除了拍摄,送样片、初剪的工作也更为周折。杨超告诉记者,拍摄过程中,每拍完一卷,换片员要把片子换下来。“换片员会用一个只开了两个小口的暗袋把机器套住,全凭手感把片子从机器上取下来,装进一个金属密封的盒子,再用胶带封住。全程不能有一点透光。每次换片,换片员手上都承担了全组人的工作成果。”拍完的“熟片”就存到船上的一个大冰箱里。存到两个大行李箱的量时,送片员就会带着行李箱下船,搭乘最快的交通工具去机场,再买最早的飞机回北京。两个行李箱就是他能携带的最大量。
胶片到达北京后,事先联系好的洗印厂会尽快完成冲洗,底片经过转磁的过程,磁带再转成数字文件,送片员再带着硬盘回到剧组,杨超和摄影师就检查拍的东西,看看有没有问题,是否需要重洗。如果没有问题,这一轮送片员的奔波就算结束了,他回到剧组等待两个行李箱再次装满,再送去洗印厂。拍摄的三个月,送片员就一直处于这样的奔波状态。
而硬盘里的影像被导演看到时,跟最后的成片仍有很大距离,“我自己最后出DCP审片的时候,也是自己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拍摄成果。拍胶片就是这样,从拍摄到最后后期的全过程,都不知道拍成什么样,都是经验的估算。”而这一切,在杨超看来,“都使得拍摄更庄重。数字现场就知道现场效果,剪的时候也是完全掌控的感觉,胶片是全组人处于期待之中的。”用同样是另一部难能可贵的胶片电影摄影师李屏宾的话说,胶片更接近于创作,因为有一部分完全交付给未知的命运了。
《长江图》其实并非一部完全以胶片拍摄的电影,还有20%是采用数字和DV拍摄,这个原因说来无奈。“第一期拍摄结束后没钱了,又继续融资,开始第二期拍摄。中间隔了一年多,洗印厂已经倒闭了,就只能用数字来拍。”可以说,这部“最后的胶片电影”,用亲身的经历,见证了胶片时代的终结。
胶片退出历史舞台
但胶片的美学不会消失
如果今天开始拍《长江图》,恐怕杨超和李屏宾也不会选择胶片。“今天的数字已经完全可以实现胶片的效果,但在2012年的时候,胶片所能呈现的明暗过渡的层次,它的敏感度,还是数字所达不到的。”对于老工艺和传统消失,杨超说,“会有一点情感上的怀念,但谈不上伤感。数字已经完全可以达到胶片的质感。胶片介质的消失是健康、自然和顺理成章的。”杨超认为,胶片虽然退出了历史的舞台,但“胶片的美学不会消失,那种多层次、复合的,缓慢变化的质感,这种美学的观念会在数字的自由度中继续保留下来。数字带来的自由度并不会伤害美学,对于真正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创作者,数字反而会带来更大的可能性。”
虽然胶片的生产停止了,但是至少在今日,胶片仍有其无法取代的优势,首先在数据保存管理方面,如果是一部常规时间一个半小时的电影要用数字技术保存的话,需要15TB至120TB的储存空间,除了对空间需求巨大之外,存储技术仍不够成熟也是重要的难题,目前一旦存储设备损坏数据还是会丢失。但是胶片就不存在这个问题,胶片除了是拍摄格式也是储存格式,而且正常情况下常规的胶卷可以保存数百年。
而胶片最主要的优势还是在成像方面,胶片能够更加细腻真实地体现被摄场景的细节和氛围。目前关于胶片,除了人们最常提及的颗粒感属性之外,现在依旧凌驾于数码之上的几个属性包括:宽容度、随机像素、色彩、光线变化、影调等各个方面,胶片仍要比数码能够包容的程度更高。
拥有这些优势的胶片虽然在快速发展的国内电影市场因为其不便性已经逐渐销声匿迹,但是在已经成熟的国外电影市场仍有一处江湖。
如今在国外,胶片仍然有自己的一方乐土,还有不少商业大片依旧使用胶片拍摄。昆汀·塔伦蒂诺和克里斯托弗·诺兰两位极具个性的导演都是胶片的坚决拥护者。而且他们坚决只用高规格胶片拍摄电影。诺兰使用65毫米IMAX胶片拍摄《蝙蝠侠:黑暗骑士崛起》《盗梦空间》与《星际穿越》,并以70毫米IMAX胶片格式上映。昆汀使用潘那维申超70毫米摄影机和65毫米胶片拍摄《八恶人》,并以70毫米胶片放映。
在他们看来,胶片不仅是一份情结。相比用数字去模拟“胶片质感”,不如用真正的胶片来摄制、放映。正如昆汀·塔伦蒂诺所言“电影若不能以35毫米胶片形式呈现,那人们不过是在电影院中看电视。”
除此之外,诺兰、J.J.艾布拉姆斯、昆汀·塔伦蒂诺也对胶片技术的延续作出了更加实际的努力,他们与各自合作紧密的大片厂进行谈判,要求片厂每年购入一定数量的电影胶片用于拍摄,以维系胶片技术的生命力。除此之外,国外的胶片修复也仍有很大的市场,这也为胶片技术的延续增加新的活力。
老胶片的修复仍在继续
不过,虽然胶片生产线将停止工作,但是上影技术厂的胶片修复工作依然正在进行,每年仍有相当数量的老电影胶片被送到这里来修复。采访这里的修复工作人员胡玉娥时,她也告诉我们,“我也在这里工作了30多年,从早期的胶片剪辑工作转型到现在的修复,虽然工作内容变了,但是我们的工作态度不会变,力争让这些可能逝去的老电影重回观众的视野。”
谈到未来的发展时,陈冠平也告诉我们,“虽然胶片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但是凭借之前积累下的良好诚信和优秀品质,我们仍梦想能够重现辉煌和恢复市场地位,最重要的是我们依然留存着这样一份工匠精神,无论技术如何变化,我们都将带着初心去做每一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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