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始终觉得,生活需要偶尔的自我放逐。
“平凡的生活有它秩序井然的美,我满心承认这种生活的社会价值,但我的血液里却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渴望一种更狂放不羁的旅途。”当毛姆在《月亮与六便士》里写下的这句话和我这颗澎湃着想要跳脱城里喧嚣繁琐生活的心完美契合的时候,我果断背上行囊,登上一趟从南京到成都的34个小时的K字头绿皮火车,一路向西。
此番旅行的目的地是四川省宜宾市长宁县开佛镇马村。宜宾市团委每年都与各高校对接,主办开展暑期面向双职工(即父母都进城务工)子女的“情暖童心,七彩假期”暑期志愿者支教活动。
成都到长宁县没有火车,只好换乘大巴。来的时候,在成都上学的发小特意提醒我说中国地震网显示近期成都附近发生了轻微地震,并且由于持续暴雨,发生地震和山体滑坡,泥石流等自然灾害的可能性还是存在的。我想起来的火车上经过好几条大江,江水确实是奔腾而浑浊的,携带了大量泥沙。估计此言不虚。于是我在买长途大巴车票的同时多加了二十块的人身保险,然后顺便打了个电话告诉我妈假如我坐的大巴发生了意外,作为受益人她可以获得最高五十万额度的理赔。
中国的长途汽车站和我十年前坐的时候没有半分区别,候车厅里混杂烟味,汗臭味,和耳背上夹着烟的迫切想赶在饭点回家的农民工。大巴逐渐驶出成都市区,城市的纷繁便都被置诸脑后。我带上耳机,单曲循环里恰好播着the west coast pop art experimental band 的《Iwon’t hurt you》(犬之岛的插曲)。旋律的意蕴和此时身临其境的感触是一样的,我搭上一辆驶往未知的远方的车,车在乡村小路上颠簸,我坐在一个前排靠窗的位置,“窗外瞬间闪过的世间万象,仿佛一首飞逝长诗撕成碎片抛洒在遗忘之乡,”只不过这里不是路易斯安那州的棉花田,也不是肯塔基的蓝色密林,而是中国的西部,川蜀之南。
原先预计四个小时的车程实际坐了五个半小时,飞驰的公路两旁的杂树逐渐变成延绵不绝的竹海。路过宜宾的时候是傍晚七点,天却还大亮,我这才想起自己已是在西部,这里太阳八点下山。这座西陲小城的干净和整齐有序的程度都大大超出我的预想:宽敞的广场和草坪随处可见(也有随处可见的学“习”大横幅);柏油路和人行道也不像武汉一样烟尘滚滚,到处挖的坑坑洼洼,脏乱不堪(据说武汉市市长周先旺先生江湖人送周挖挖的外号就是这样来的)。车子在弯曲盘旋的架桥上行驶,桥下就是裹挟泥泞,奔腾呼啸而过的岷江。
提着行李箱挎着背包走出长宁车站,天色已晚。我一个人站在夜幕下,马路边。一边谢绝着路过招揽生意的摩的师傅,一边寻思着自己竟然已经逃到了这座脑海里曾经想象了无数遍的陌生小县城——这个一切熟悉的人无论如何也无从寻得我踪影的天涯海角。等了约莫一刻钟,我终于把行李放上了来接我的马村村党委陈书记的红色越野的后座,前往我将要下榻的开佛镇马村服务点的养老中心(据说是所有服务点里面条件最好的,没有之一)。陈书记三十来岁,我对她的第一印象是热情且具有奉献精神。一路上她跟我讲了自己如何考了大学生村官留在这个县城,中国的乡村如何需要年轻人的坚守和奉献,以及在我之前的志愿者曾经如何凭借自己的感召力给孩子们留下深刻印象云云。
如果说第二天我没有代表武大的志愿者在宜宾市党校参加志愿者开营仪式,也没有所见所闻以下两件红砖的事,这段旅行的开端也许只会给我留下这第一个晚上在车上的些许感触。第一件事发生在初来党校的时候。我偶遇了除我们这帮清北人交武(大部分只在这呆半个月到一个月)的学生外,一群提着硕大行李箱(估计是打包好了一年四季的生活必需品)的西南财经大学的同学,同行的朋友告诉我他们是西部计划的志愿者,要在这里呆上整整一年。在我震惊于他们的毅力和坚守(我本人甚至认为一个月的支教时间稍微偏长了)之时,他们却显得轻松而信心十足。“用一年的时间,做一件一生难忘的事”。不管你信不信,如果屏幕前的你和我一样看到他们说出这就话时脸上坚定的青春洋溢的笑容,也许这句话就没有听起来那么的又红又砖了。
其二是在开营仪式上每一学校的代表发言都无一例外引用的习近平对青年说的话:“青年人应该到基层和人民中去建功立业,让青春之花绽放在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原本我还对当地政府在宜宾党校的这次反复彩排,甚至还邀请媒体采访的志愿活动授旗仪式的做法颇有微词,然而这句话却好比给我这个漫不经心的人预先扣上了一顶高帽,使我在情怀的渲染下再次审视自己,难得的重新燃起了战战兢兢的奉献精神,不愧于国家信任的使命感。
那天的夜晚,飘来的风中有牛粪的味道。陈书记车行驶在省道上,车里放着电影芳华的片尾曲《绒花》。我不得不承认,在最初报名这个活动的时候,我的动机并不是多么纯粹的为着奉献社会,服务人民。我只是单纯厌倦了我原本的生活。我一心寻找着生活的出口,期盼着逃离我熟悉的城市和萦绕心中的面孔。并且扪心自问,以我典型白羊座的冲动急躁的个性,大概也不适合和小孩打交道。然而在那个夜晚,有一个种子在我心里悄悄萌芽。我不再是生活的逃亡者,更是别人生命的闯入者。在这个僻静的世界的一隅,我可以静下心来,一边传道授业,一边寻找自己。冥冥中我相信这次命运会站在我这边,带着所有的热情,努力,天赋我必定能够不负所望,功德圆满。
二
事实证明,我想的有点太美好了。
正式上课的第一天,我们五个就被顽皮吵闹的小朋友们吓住了。马村的这个服务点招了七十个学生,年龄跨度很大,从一年级到初三都有,但是大部分都是还在上小学。七十把嗓子在一个两层的平房里扯开,我觉得我仿佛置身鸭圈,光是让他们安静下来坐好在位置上就花了好大力气。
第一节课我给他们上英语口语,准备用自我介绍做话题。我流利的把自己介绍完,然后对着一脸茫然的学生们提问“any volunteers? ”全班死寂了十秒钟,我以为是因为农村的孩子普遍比较害羞,于是我开始点人上来。没想到,被我点到的小朋友都是百般不情愿,打死也不肯上讲台。然后下面一个马上要上初一的班长悄悄跟我说“黄老师,我们二十六个字母都没认全。”我一问才知道,他们这里初中之前都没有一个专门的英语老师,更别提上一节完整的英语课了。我们一下子就措手不及,所有的英语课件都没有任何意义了(其实因为听说教学条件的限制,我们也没做课件)。只好先让他们看电影,晚上回去准备第二天的ABCD英语课。
最初的几天问题层出不穷,我们也是跟小孩子们斗智斗勇。有人把水瓶打碎了,我们扫;小朋友打架了,一个在哭一个一脸委屈,也是我们拉到走廊上调解安慰。对于低年级的小朋友,可能我们托管照顾的任务反而大于真正教他们些什么知识(有的小孩子真的很难缠,会钻到桌子底下拔我的腿毛,贼疼)。初中的学生稍微懂一些最基本的英语单词和句子,上午我们就给他们做词汇的扩充,然后每天听写前一天的单词。下午气温实在太高,二楼的课室里没空调,学习是学不进去了,就组织他们玩你画我猜或者谁是卧底。
无论是大孩子还是小孩子,一天教下来都是身心俱疲。每每扯着嗓子管纪律的时候,就会想起自己小学和初中班主任的不易,对他们的工作油然而生敬佩和愧疚,尤其像我这样的皮孩子,不知道我的老师竟为我死了多少脑细胞。
除了个人知识上的欠缺,最让我跟他们觉得无法沟通的还是观念上的差异。为了组织最后的文艺汇演的节目,我们就预先给五六年级和初中的学生安排了表演节目。本来希望他们出一个开场的t台秀,然后再跟着我学一个简单的舞蹈的,虽然一开始他们都推辞,说“这里是农村,你们城里那套不适合我们这。”但是我以为他们都只是还没发现其中的乐趣,何况年轻人应该是对新事物接受程度最高的。可是正说着,班长急得红着脸,几乎要哭出来,死都不肯,我也只好作罢。
第一个星期结束的时候,我给我小学和初中的班主任分别发了一段表达感谢和愧疚之情的微信,被他们鼓励之余,也学到了不少带小孩的新办法。虽然平时上课的时候为了维持纪律也为了让他们专心我总是板着一副嘴脸,但是下了课他们一点也没有记仇,反而围着我给我捶背,用他们的四川方言叽叽喳喳的在我耳边说着闹着好奇的问我问题“老师你好高啊你有多高啊?”“老师你觉得王老师,高老师,罗老师(我的三个队友)哪个最漂亮?”“老师你有没有听说过蔡徐坤?王俊凯???”提出的问题时常也叫我们哭笑不得。而且我们还要一遍一遍的跟他们强调“说普通话!老师听不懂四川话!”
长宁生活还在继续,尽管简单,养老院一日三餐清汤寡水,附近除了一个小超市也没有别的任何可供购物的地方了。但是这个给了我长久以来渴望的清静。都说“生活在别处”,每天吃过饭之后在乡间田野散步,坐在阳台等太阳落下去时的云翳,这样的朴素简单的生活已经让我心满意足,并期待着接下来的更多日子了。
三
今天一早醒来的时候,我教的跳舞班上最皮的一个学生在外头敲门,“黄老师你好了没!大家都等着你了!”我迷迷糊糊,感觉楼下隐约传来小朋友玩闹的声响,我知道,我的一天开始了。
我体验做老师的时间并不长,从高三毕业开始帮人补习语文,英语,到现在也就一年时间。但是基于我冲动的暴脾气和对完美主义的执念,我对学生保持耐心的时间非常短暂。我深知自己的个性,也迫切希望能通过这样一次活动彻底改掉这个毛病。然而从开始训练的第一天到今天,已经有四个学生在我的课上被训哭了。大部分的学生在我眼中都有一个通病:注意力不集中。一辆打老远经过的三轮车就足以让他们分心。我已数不清多少次扯着嗓子让他们——看我看我看我!有的时候当我自认为一个动作已经讲了无数遍了还是有人没跟上节拍或者忘动作,我就会毫不留情的批评他们。有的时候我会模仿他们做的变形了的动作,逗得他们哄堂大笑。但更多时候是,他们低着头不敢迎上我扫过他们每一个人的眼神。第一次有人哭是因为我对着一个小女孩吼“你怎么跳的这个死样子?!”。当时我怒火中烧,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句话说重了,我只看着她一边哭得眼睛通红,一边还不忘死死的瞪着我,像是恨不得把我吃了。那个小女孩跑回家了,而且再也没回来上我的课。
直到现在我把它一字一句打下来我才有所觉悟:我确实是狠心的一个老师。可是我当初对此却不以为意。孩子们跟我说:黄老师你太凶了。我说:“我从一开始就告诉你们,跳舞很难很辛苦,我也会很严格,既然你们选择坚持,那就用心做好。”他们就都不说话了。关于在这里对他们的教育,反思起来的时候我会感到自责,觉得自己缺乏了耐心,也拉不下脸去安慰,即使从结果上来看,我的严要求高标准使效果立竿见影。
我想起我童年的经历:在我学国画的最初,我的启蒙老师一直表扬我鼓励我,让我觉得画画轻松好玩,以致于一学就是10年;而我学游泳的路上,被教练在岸上鞭打责骂,天寒地冻的冬天被逼在户外训练也成了家常便饭。我的国画和游泳的学习训练几乎是一起开始的,水平也相近。虽然两种教育方式截然不同,但我现在也说不清哪一种教育更具优势。只是我想,好的教育应该是两者兼而有之,宽严相济,并且最终使人实现自我价值。无论如何,关于教育,我想我还在摸索的路上,无论是现在为人师长,抑或日后为人父母。
四
倪一宁说:“珍惜并感激那些让你的生命变得简单的人。”
我钟爱一切美好纯粹的事物,也喜欢简单明了的感情和人际关系。就像高二的时候,我可以心无挂碍地在画室画一下午水彩。感恩我的学生和这个小镇的人们,我再一次看见了生活和心灵简单的模样。
在我同事带的班上有一个一眼望去就是美人胚子且气质文静的小姑娘,有一次课上讲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大家都哄堂大笑,她也只是嘴角微微上扬。我们都以为将来这必定是个冰山美人,结果过了没几天就看见她和他们班上一个特别皮的男孩(上文中我提到的拔我腿毛的那个)一起钻到桌底下玩。我们好奇,便问她怎么跟这个男孩玩到一块了。她说她们是好朋友,又问她怎么就成了好朋友。原来男孩只是对她说了“能做我的好朋友吗?”那一刻我就愣住了。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可是换做是我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孩童心灵的直白和美好,对比之下我的心思显得多么沉重费力。成长使我们顾虑,试探,伪装,多疑,却剥夺了我们直抒胸臆的坦诚和勇气。
除了我的学生,在开佛和宜宾的生活亦有它简单的美。小镇真的很小,生活久了自然就和每一个人熟念起来。早上去吃早饭,认出了我的老板娘会热情的招呼我们:“老师,还是一碗清汤抄手一碗豆浆?”到小超市买零食,结账的时候老板居然热情的给我递烟,虽然被我笑着拒绝了。(养老院的阿姨说是给人递烟是表示尊敬)。饭后绕着养老院后面的池塘散步,没走个十几米就听见“黄老师!罗老师!”抬头便看见我的学生们在家门口嬉耍。周末的下午闲来无事,就到三楼的阳台坐一下午读读书看看云吹吹风。每个傍晚的时候,走过老人们聚在一起闲聊的湖边,经过地上铺满苞谷的农房,远处竹林村落里升起炊烟,听着远处的犬吠,漫步回家,觉得非常幸福满足,这真的就是我的理想的生活呀!
五
我们都一样,也不都一样。
一次和我同寝室的老师夜聊,他跟我说他宁愿不做一个中产阶级家庭的小孩,问他何出此言,他说“非富即贵人家的小孩,即使再不济也有一张兜底的网;像这样农村的孩子也不会多想,能考上一个一本大学已经很不错了;但是中产阶级的孩子会考虑很多,我们维持和支撑着这个社会赖以生存的社会规律和价值体系,也极力想着往上爬,努力跨越阶层的壁垒。从小培养琴棋书画为了在综合素质上不输人后,长大也要面临各种独木桥上的千军万马,因此我们是最痛苦的。”听罢,不得不说,我有点认同他说的了。
我想起《家有儿女》的片尾曲里播着“你的童年我的童年好像都一样”。看到我的学生们我确实认可我们有许多相似之处,和他们一样大的我也在家楼下无忧无虑的玩一二三木头人,也会叛逆和父母顶撞,也会喜欢镁光灯下和荧幕里的偶像,我们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奔跑。可是我们又是如此不同。他们大多不善于言辞和表达,缺乏了良好家庭背景的引导和支撑,不知道努力读书考上好大学意味着什么,也没有想过自己的命运要如何改变。而我们拥有相对无忧的条件,也深谙把握住资源和人脉的意义,我们被逼迫着,然后逐渐心甘情愿的或是随波逐流的参与到这一切的竞争中来。
我不敢断言若干年后再回到这里,我的学生是否会成为他们父辈现在的模样:在一个小县城,拿着三千块一个月的工资,过着欲望不多也却也平淡美好的生活;我也不敢估量,现在用青春做赌注的我们,将来能否得偿所愿,在向往的城市扎根,在从事的行业里崭露头角。但是我真的很希望,能像歌里一样,拥有一个自由自在的同龄人广场,遇见我所无法预见的美好,留住所有的笑容,温度,激情和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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