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痕深处
文学院老档案室总飘着股陈年宣纸的檀香味。我蹲在铁架前整理民国时期的教案,泛黄纸页间突然滑落半枚青玉镇纸,裂纹里嵌着暗褐色的墨渍,像是凝固的岁月。
那是去年秋天整理校史资料时的事。我跟着导师在库房整理古籍,阳光从雕花木窗斜切进来,将尘埃照成细小的金屑。手指拂过第三排樟木箱时,触到凹凸不平的刻痕——箱盖内侧用蝇头小楷写着“楚地文脉”,边角处“民国廿七年”的字样已漫漶不清。
“这是抗战时期文学院南迁的典籍。”导师的声音混着樟脑丸的气息漫过来,“当年师生们背着书箱徒步三千里的故事,就藏在每道虫蛀的装订线里。”他摩挲着箱角斑驳的朱漆,“知道为什么我们院的玉兰总开得比别处早吗?”
我摇头时,窗外忽有暗香浮动。三株百年玉兰正在抽芽,虬结的枝干上缀满含苞的白玉盏。后来在旧报纸堆里翻到1946年的《国立师范学院院刊》,才知当年师生们确实在玉兰树下办过“流亡诗社”,用竹筒装墨汁在桦树皮上写诗。
深冬那夜值班,我在古籍修复室撞见奇妙的光景。李教授正就着应急灯的冷光修补《楚辞集注》,镊子尖挑着比发丝还细的桑皮纸,补丁处晕开的墨色竟与原书浑然天成。她鬓角的白发垂在泛黄的《天问》摹本上,忽然轻声哼起抗战时期流传的《流亡三部曲》,沙哑的尾音震得窗棂结霜。
“你看这纸纹。”她忽然把修复好的书页推给我,“明代竹纸的帘纹宽两指,清代收成一指半,战时的手工纸却带着枪托砸出的裂痕。”月光斜斜切过她手中的补纸,那些细密裂痕在光下竟成了山脉走向图。
毕业典礼前夜,我又溜进档案室。月光从气窗漏进来,给满架古籍镀上银边。最顶层的铁皮箱里躺着本《国立师范学院抗战时期教材》,书脊开裂处露出夹层——泛黄的毛边纸上,密密麻麻抄着师生们翻越雪峰山时即兴创作的联句。
“七星岭外书声碎,雪峰云中墨痕新。”我抚摸着褪色的墨迹,突然听见走廊传来沙沙声。手电筒光柱扫过墙壁,照见历代学子在木柜上刻下的字迹:1943级徐守诚刻的“楚地不亡,文脉不绝”,1987级王立新补的“书山有路”,2015级张晓薇添的“且向长河摆渡人”。
今晨离校前,我在玉兰树下埋了个铁盒。褪色的院衫里裹着修复室借来的明代补纸,李教授送的《流亡诗选》油印本,还有自己抄录的《楚辞》残句。覆土时发现半截青砖,侧面用铅笔写着“民国卅五年,文学院藏书北归记”。
暮色漫过自卑亭时,我听见老图书馆的飞檐正将阳光折成金箔。那些在古籍里沉睡的墨痕,那些夹在教材中的战时家书,此刻都化作湘江上的雾气,轻轻落在我毕业证书烫金的校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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