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死都不怕,还怕活着吗?”过去那十一年里,张宽经历了母亲离家、父亲去世,之后成为别人口中的“地痞”,在家庭、抑郁与同性恋三座大山的夹缝中禹禹前行。
出院半年后,张宽在满是疤痕的手腕上划了一刀,“疼,但是舒服!”口中的青色烟圈在狭小的出租屋中不断扩散,耷拉着的左腕不断滴下鲜红的血液。他侧靠在床头,目光呆滞,思绪混乱。
一年多前,张宽是一个重度抑郁症患者。
“对什么都没兴趣,开始一夜夜地失眠,白天却困得要命。会莫名烦躁,想摔东西,用刀割自己。”初得抑郁症时,张宽整夜地想自己是怎么陷进去的,最后,思绪定格在9岁冬天的那个下午。
(一)
放学回家,张宽看见母亲瘫坐在庭院里,凌乱的头发盖在红肿的面庞上。走过去后母亲抱着他,啜泣着说:“宽宽,我不想活了!”。张宽一声接一声地叫着“妈,不要;妈,不要……”,哭声盖住母亲的声音。
父亲推开大门,边叫嚷着“臭婊子,又作什么”边走近。看到父亲好后,母亲立即饮下了一瓶盖的农药。他记着父亲试图抱起母亲去医院,被母亲用最后的力气挣脱,并指着父亲,留下一句“狗日的,你再不能打我了!”的叫声后轰然倒地。
急救室外,张宽被父亲狠狠地甩了一巴掌,“你妈喝药你都不拦着吗?”他不说话,也不抬头,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阻止母亲,只能任凭父亲数落。
他还记得昨晚被父母的打骂声吵醒,隔着棉被缝看见父亲将拳头狠狠地揣在母亲身上,母亲被拽着头发,嘴里不停地骂着:“狗日的,你有本事打死我!”
这种场面,他见过不止一次。
爬下床后,他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掰开父亲的手,却被甩在了一边。除了哭喊着“你们别打了”,他没有任何办法,像今天亲眼看着母亲自杀一样无可奈何。
母亲被救回来后与父亲说的第一句话是:“离婚,要不我还死。”
望着母亲拖着皮箱离家时孤独的背影,他就在父亲的怀里大声地哭。蹦起来,双手拼命地向前扑,嘴里不断地叫着:“妈,回来!”,扑着扑着就看不到那背影了。
当晚父亲醉熏着和他说:“我和你妈离婚了,以后她不是你妈了!”
“不干!”张宽气得跳起来,那是他第一次反抗父亲,试图跑出屋子,却被父亲强摁住,“妈,妈……”声嘶力竭的喊叫声背后是对父亲无尽的怨恨。
(二)
在张宽的记忆里,父亲是个严肃的人,从不会给他买玩具、带他上街,教他数学题从来不说第二遍。“他只有在喝酒、赢钱的时候才会笑,我才敢问他要零花钱。”他觉得香烟、白酒与赌场才是父亲的最爱。
但他也无法否认,父亲是爱他的。给他洗脚时会一个一个脚趾挫,老茧在脚掌摩挲惹得他不禁发笑;冒着大雨将他从学校接回家,把雨衣和雨伞都给他用;每年自己生日,都会骑自行车去镇上订一个奶油蛋糕,为了蛋糕完整,稍颠坡的路就推着车走。
可不管是严肃的父亲,还是和蔼的父亲,张宽都再见不到了。
(三)
“很多人一辈子都体会不到的痛,我在三年内都尝了。我妈走了,我爸死了,只留我还在这。”18岁生日那天,张宽在QQ空间发了这样一句话,下面配了他和父母的合照。那时,他父亲已经去世六年。
“宽宽,你爸走了!”
“走哪了?接我妈来家吗?”
“是死了。”
同村的大伯带来父亲的死讯时,张宽正和爷爷奶奶种花生。听到这个消息,他手中的花生米,全掉了。“过年的时候他说过挣钱还债,然后接我妈来家的。”可三个多月后,这个诺言连同它的主人从二十层楼高的木架上摔了下去,面目全非。
白布盖着父亲的脸,医生不想让家属掀开。
“我儿子化成灰我都知道哪撮是他的,你不让我看是什么意思!”揭开的那一瞬间,张宽把头扭到了背后,奶奶哭喊让他心如死灰,“我就觉得我爸没死,我奶看过,我才信。”
“但我信的是他死了,不是他不在了,他一直在。”张宽的钱包里始终夹着一张与父母的合照,上面的的父亲的将他抱在大腿上,笑容满面。
(四)
班里有同学开始唤张宽“野孩子”,说他有人生,没人养,他毫不犹豫给了对方一拳。“我有爸,有妈,他们没资格说我。”
拳头成了张宽反抗一切的武器,他就像野蛮生长的荆棘,从不允许别人触碰,甚至还会主动刺向别人。
他故意撞上倒垃圾的值日生,然后摆着古惑仔般的架势让别人给他买烟赔罪。成功的话他就可以省下一包烟钱,失败就会与之进行“肢体交流”。
那个值日生最后被暴打了一顿,被张宽带着一群兄弟踹着,连滚带爬地跑到了办公室。
班主任问:“你是地痞,流氓吗?”
张宽笑着回答:“我是你学生。”目光紧盯班主任不断翕动的嘴唇,默念着:“1、2、3、4、5、……”
了解他家里情况后,班主任偷偷请他奶奶和妈妈到学校,张宽第二天就把班主任家的窗户砸了。“我不需要别人可怜我,更不用别人管我。”和同班女生谈恋爱,班主任告诉女生的家长,他就找人把班主任教训了一顿。
(五)
装睡的人永远叫不醒,那时的张宽就是这样,“听不下任何话,好的也好,坏的也好,都不是我想听的。”
但当面对祖父母,张宽暴戾的目光就会瞬间温顺。
“听话、孝顺、脾气好。”在奶奶眼中,张宽是她的骄傲。同村人提到她孙子时都会感叹:“比儿子还孝顺!”
爷爷腿跌骨折,张宽用板车一趟又一趟拉着爷爷往返于家与医院。一个肩膀被拉绳磨破了皮,他就换另一个。可没等伤口结痂脱落又换回来,血染在上面就自己偷偷洗掉。
奶奶爱听戏,张宽就周末去工地搬砖挣钱,买了一个唱戏机。
奶奶眼睛不好,线穿不进针孔,衣服破了张宽就给他们补,手指被针尖一下接一下地戳到,也不喊疼。
抑郁的时候,给祖父母打电话成了张宽最开心的事。“他们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动力。”电话那头的一声“宽宽”总会让他心头一暖,为了不让他们再次经历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一次次放下那想要往深了割的刀子。
“我可以对不起所有人,就我爷爷奶奶不可以,是他们把我养大的,没他们就没我。”一个原本平庸的男孩身上,突然间散发出一种强大的力量。
(六)
看到孙子成家,是祖父母最大的愿望,可辍学打工四年,张宽连个女朋友都没带回来。
“没有人愿意和我这样的人在一起。”张宽的初恋女友已成了张太太,有了孩子,丈夫却不是张宽。“你没钱、没父母,还要养活两个老的(指张宽爷爷奶奶),我闺女嫁过去就是受罪!”女方父母的强烈反对让张宽不想坚持下去。
张宽说初恋的婆家很有钱,现在她不用打工,一心在家带孩子。“这应该是她父母想要的生活吧,哪个父母不想让女儿嫁个好男人呢。”张宽觉得,有钱是好男人最基本的要求。他一没文凭,二没技术,更没身家,显然不属于那一行列。
但经济条件的落后并不是张宽放弃初恋的原因,心中愈演愈烈同性倾向才是根源。
(七)
据粗略统计,目前全球的同性恋者占总人口的5%左右,且性取向多为天生。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对同性恋了解的增多,现在的张宽极为确定,自己就是其中之一。
“初中第一次看黄片,我的关注点都在男的身上。”对于这种异于多数男生的心理,张宽起初颇为排斥。为避免在不适当的场合发生生理反应,他不和兄弟一起洗公共浴池,甚至上厕所都是独自一人。
张宽曾笃定自己永远不会出柜,而且会找一个女生结婚、生子。对于世俗给予同性恋的偏见,他从未想反抗和改变。“当时觉得这是一件很羞耻的事,不能被别人知道。”谁都不曾想到,那个横向校园的“宽哥”会有这样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同性恋”身份如同一颗长在私处的痣,别人看不见,自己也抹不掉。初二那年,张宽对一个叫李响的男生有了好感。
李响不想住校,张宽就背着爷爷奶奶和他一起在外租房并承担大部分房租。可虽然住在一起,张宽却从不敢越雷池半步,“和他睡在一张床上,看着他的背,想抱;看着他的脸,想摸。最后,手都收回来了。”
他俩都喜欢打篮球,张宽却把钱都省下来给李响买乔丹;喝酒的时候李响和别人吵架,他挡在前面挨拳头,为了不让学校惩罚李响,独自背下所有的锅。
“其他兄弟都说我偏袒他,平时都是他们替我背锅,到他(李响)这就不一样了!还问我和他是不是亲戚。”但真正的原因只有张宽清楚。
后来两个人以兄弟身份相处了很久,直到李响有了女朋友。“就像自己养的狗跟别人跑了,头都没回。”张宽一气之下找人打了李响一顿,然后搬出了出租屋,再也不和他有任何交集。
(八)
如果说父母离异、父亲去世、同性恋倾向、与异性恋情的失败是张宽抑郁症的量变,那么奶奶的中风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人生啊,总有眼泪也冲刷不了的巨大悲伤。”
“我总是想着熬过这一夜,就能熬过这一生。”
“起身关门然后再开门再关门再开门……,忘了自己要做什么。”
从去年5月开始,张宽不断在火柴盒的“抑郁症交流互促会”话题下发布一些消极言论,那里没有一个在现实中与张宽相识的人。
“当时就觉得压力特别大,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人。”中风后的奶奶右半身近乎瘫痪,嘴巴歪了,说话口齿不清,躺在病床上把“宽宽”喊成了“关关”。
看着抚养自己长大的亲人徘徊于生死边缘,可自己却连医药费都难以承担,张宽一度陷入绝望。
(九)
本就瘦弱的身体渐渐消瘦,一米七五的张宽,体重一度跌到90斤。他开始厌恶生活、失眠、不自觉地伤感、焦虑,夜晚逐渐成了他最难熬的时光。“就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地数着,数着数着就不记得数到哪了。”张宽躺在床上,眼睛在黑夜中黯淡无光地睁着,不自觉地幻想父母没有离婚、爸爸没有死、奶奶身体仍然健康……“想着想着就笑了,一摸脸,却是一把泪。”
看到网上说治疗抑郁症要亲人的陪伴,张宽只觉得好笑。对于母亲,张宽大多数时间不愿与她联系。当听到电话那头也传来“妈妈”二字,同母异父的弟弟喊他“宽宽哥哥”时,他就怒火中烧忍不住地想吼一句“你个杂种”,觉得那不是自己的妈妈和弟弟。他更忘不掉父亲葬礼时,母亲大着肚子参加,在他最需要关爱的时候成了别人的妈妈。
“情绪越来越不受控制,说话、做事都是凭一时激动。”有时候坐在一旁抽烟,看见有人在自己附近窃窃私语,张宽就觉得是在讲他,就想走过去一人踹上一脚。
除了对别人的恶意,张宽也不断折磨着自己。“用刀划进皮肉的时候,真他妈疼。越深一点,心头就一冷、一热、一冷、一热……有一天我真有可能割腕自杀。”在他的手腕上,至今还留有深浅不一的刀痕。
“可是自杀就白死了。”住在马路旁边的张宽时常想在夜里跑到路中央被车撞死,然后留下一笔赔偿金给祖父母。
白天稍微冷静下来后,张宽就不断为自己的自虐行为感到自责。消极情绪的累积与自杀念头的涌现,让张宽极为恐慌,在朋友的陪伴下,他去了东阳市第七人民医院。
(十)
目前国内普遍采用ICD-10作为抑郁症的诊断标准,分为核心症状和附加症状,其下各有数条对应的症状。张宽的初诊结果是“重度抑郁发作”,即有全部的核心症状,且核心与附加症状共计八条。
根据相关调查,全球每年重度抑郁症患者的自杀率为75%,死亡率为15%。
出于对张宽生命安全的考虑,医生要求张宽尽快住院治疗。
张宽联系到母亲时,她的第一反应是“你别胡说,你怎么可能得抑郁症!”对于抑郁症,母亲觉得是张宽的臆想,还在电话里还吵了他一顿。
当第二天赶到张宽打工的地方,看到消瘦、萎靡的儿子,她才明白“抑郁症”的严重性。原来张宽已经不再是那个开朗甚至有些淘气的9岁孩童,不觉间自己已经错过了孩子近10年的成长。
(十一)
19岁的张宽第一次穿上蓝白条纹的病服,过上了区别于常人的生活。
为避免患者自杀,入院时护士会收走所有“潜在凶器”,包括指甲刀、玻璃杯、裤带……晚上八点后没有特殊情况出不了病房,白天外出活动也会由专业的护工陪着。
张宽一度抗拒这种“监狱式”的治疗方式,和很多刚进来的病人一样不配合治疗,甚至摔东西,打医生、护士,还想过撬锁逃跑。但这种反抗的最终结果大都是医生在强行注射镇定剂后就安静睡着,醒来后呆呆地望着白白的天花板,脑袋一片空白。
“现在回想起在医院的那两个月,除却偶尔的狂躁,内心反倒是最平静的。”因为药物的影响,大半时间张宽是在睡梦中度过的。余下的时间他会玩玩手机,参加医院组织的康复活动,和医护人员聊天。
(十二)
碍于面子,张宽极不愿意把伤心事向身边亲友诉说,消极情绪的持续累积是他抑郁的重要原因。医护人员的主动倾听,让他有了一个释放口,“他们听我说很多事情都不会烦,不像其他人只会说‘你一定会恢复正常’这种话,搞得我就像疯子一样。”抑郁后的张宽并不想得到过多的关注,他只希望有个人能陪他说说话,哪怕是坐着发呆也可以。
张宽不再听到“要勇敢、坚强”类似的字眼。“大道理谁都懂,我虽然抑郁,可我没傻。真的精神出问题的人,你说了他也听不懂。” 在医院的小花园里,他经常和护士坐上整个下午,偶尔听听音乐,聊聊生活。然后去健身室打沙包,打到手无法伸直;回到病房后和朋友一起打游戏,他最喜欢用用卡特和盖伦。
“我见过很多人在这越治越狠的,也见过反抗治疗,想尽各种办法自杀的。但很幸运,我是越来越好的。”入院后的两次体检都显示张宽在不断恢复,他也能明显地感受到自己心理上的变化,“之前是什么都想,却什么都想不通。一点点悲伤地情绪都会让自己陷进去,就像跌入沼泽,不停地动就不停地往下陷。而入院后自己会想得很少,也就平静很多。”两个月后,张宽获准出院治疗。
(十三)
可是命运给张宽开了个玩笑,让他兜兜转转后又回到了起点。
“地球是个圆,我们总会遇见。”张宽没想到会在初中毕业三年后在东阳遇见李响,更没想到,再遇见时自己会那么狼狈:身体消瘦、抑郁症还未完全恢复、家庭负担沉重……完全不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宽哥”。
而李响,面庞比三年前更加轮廓分明,头发从长长的刘海变成了寸头,皮肤也变黑了不少。换了几个女朋友,做过瓦工、服务员、卸货员,从合肥到南京再到诸暨,过着飘忽不定的生活,来到东阳是特意找张宽帮忙找个稳定、能糊口的工作。
张宽帮李响进了他的工厂,让他和自己租住在一起,隐瞒自己生活上的窘况,想传达的不过是“没你的日子,我过得比你好。”
“他来了又怎么样,还是和当年一样。”李响的到来对张宽来说就像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一颗石子,泛起波澜后归于平静,可石子却永远留在湖里。“我对他,也还是和当年一样。”
(十四)
生活变得简单且枯燥,一起上下班、一起吃饭、一起睡觉。没了电脑以后,两人从cf换成了王者荣耀,张宽玩法师,李响玩刺客。
“我控住他,你就上去收人头!”法师说。
“你快撤,我保护你!”刺客回答。
李响生日那天,张宽定了一个栗子蛋糕。李响说:“毕业后就没过过生日了,自己都快记不得了。”张宽在李响脸上抹了块奶油,低语了一句“我记得!”
李响不再喊“宽哥”,走路的时候习惯把胳膊搭在张宽肩膀上,“没大没小!”说出这句话时,张宽是开心的,他甚至幻想两个人能牵着手走在路上。
张宽为只要他不说,李响就一直不知道,他们就一直是朋友。
跨年那天,两个人喝了酒。李响喝多了,醉熏这问他:“你是弯的吗?”
张宽愣了一下,“不是!”
“那你是直的?”
“不是。”
“那你喜欢我吗?”
张宽点了头。
“可那是不可能的,不用说社会上有多少人歧视,就是家里人不会同意,也接受不了。宽宽,我们从来就不是为自己而活的。”张宽看见李响哭了,他不懂那意味着什么。他当然清楚那条路很难走,也从没忘向母亲坦白同性恋身份时她的那句“这是不是变态?”,更明白老家还有两位老人等着他带孙媳妇回家。
酒醒后,二人都心照不宣地绝口不提那晚的事。过年回家,李响去了家里给安排的相亲,张宽也在爷爷奶奶地要求下看了几个女孩。
过完年,李响告诉张宽不回东阳了,要和新对象一起去常州,张宽对他说:“不好混再来!”可张宽明白,李响不会再回来了。
(十五)
今年五一宽奶奶再次入院,病床前,奶奶对张宽说:“就像看你成家,我也能安心见你爸!”望着奶奶那近乎花白的头发,张宽承诺:“中秋就带一个来!”
今年8月26日,张宽在朋友圈里写道:“假如有一天我不在了,我是去找别人口中可以治好我病得药。而你应该懂得,喜欢你不是病。”配图是何宝荣和黎耀辉。当晚,他划了自己一刀,然后服下两粒帕罗西汀渐渐入睡。
今年国庆,他要带着女友回家见祖父母,并参加李响的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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