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车到云南元阳,换乘揽客的面包车,在一边是山崖一边是深谷的蜿蜒山路上颠簸一个多小时,到了多依树普高老寨——于虹呈蹲点一年多创作《盘中餐》的地方。这部以元阳梯田为背景,呈现中国传统农耕文化的绘本,为她斩获了“插画界的奥斯卡”——2016年博洛尼亚插画展优秀作品奖,成为本届中国大陆唯一入选的85后女生。半月前她又来到这里,为下一部作品收集素材。车窗外,沉山斜阳镀金半天云霞,巍峨群山披上淡紫雾霭,接到她的微信:“待会我来接你进村。”
《盘中餐》(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2016年3月)。
车到老寨,天已黑透,星空明朗,沿湿滑的石板路下行,旁边水沟里山泉奔涌,一直流入梯田,脚下牛屎牛尿的气味和初冬的清冷混合成一种山野气息。现在还没到旅游旺季,旅店不喧嚣,远近哈尼人家窗户射出昏黄的灯。当天是周六,正好于虹呈的父亲过来看望她,他们在她租住的客栈准备了一桌饭菜,打着手电从漆黑的田间走过来接我。
于虹呈爱笑,笑声响亮,普通话带着湖南乡音。一头齐腰长发,绾了个髻子,用一根她自己用木筷削成的簪固定住,穿一双塑料雨靴,因为经常在田间山里走动,这样更方便。在元阳采风那年,她两次掉进田边的沟里,一次在山里迷路,现在的她已经俨然是一个村里人。
2015年,她创作《盘中餐》时租住在寨口路上一户当地人家,后来才搬到寨子深处现在这家当地最早的客栈,比起村里很多装修光鲜的民宿,这家客栈显得简陋破旧。于虹呈租住在一楼小单间,一架高低床,一张木桩和厚树板拼成的书桌,一个箱子、两个背包装着她的全部行囊。屋里长年潮湿,她曾长出一身湿疹,出入草丛被跳蚤咬得全身包更是常事。这里视野开阔,开门就是菜地,往下再走几步就是梯田。客栈老板是广东人,一家五口,已经在这里扎根11年,待她就像自家人,一日三餐同吃,一起去镇上赶集,和她父亲一样,他们叫她的小名——叶子。
第二天早晨我来找于虹呈时,她正在客栈的平台上刷牙,看到母鸡带着小鸡啄食菜地里的蚯蚓,她叼着牙刷奔回屋里拿出相机拍照。这相机是她去年为采风专门买的,长焦、微距镜头各备了一个。她的《盘中餐》里每一幅画的细节都丰富而可靠,不仅还原了元阳单季稻的传统种植过程,连建筑、农具、衣饰、风俗也都切合实际。旅游业加速了当地的开化,不只传统农耕的方式,哈尼人的传统生活场景也都面临消失,推掉的黄土房地基上盖起了红砖多层西式楼,当地特有的“蘑菇房”草顶也被PVC草瓦取代。于虹呈寻遍村里找到当地传统用来保温育苗的竹篓,和已经废弃的水碾房,将它们保留在自己的画中。
《盘中餐》内页,于虹呈保存了哈尼农民用竹篓保温育苗的传统方式。
《盘中餐》内页,图中多依树当地的水碾房,现在已经废弃。
中午送走父亲,她带我逛了附近两个寨子,一个顺黄沙路向上,能把梯田尽收眼底,路上看到一畦长势正好的卷心菜,她沿陡坡下去拍了好一会儿。一个沿石径小路迂回向下,经过祭水的水池,老树枯藤野花,经过猪狗鸡鸭,农人和妇孺,成群戏耍的娃娃,这些或许以后也会化入她笔下。
晚上,我们在客栈前的站了好久,村庄静谧,哈尼人1300年前雕绘的画卷在我们眼前酣睡。
离开元阳那天,我把背包里的《盘中餐》送给了一位同车的哈尼族小姑娘,她翻开书页,用小手摩挲一幅幅画面,眼中满是惊奇。
《盘中餐》内页,元阳梯田,2013年列入世界遗产名录。
于虹呈生于1989年,小时候生活在湖南衡阳水口山矿区。5岁左右时,有一天她突然和妈妈说,妈妈我想学画画,以后要当画家。妈妈当真帮她找了个擅画的老先生。这位老师从来不教怎么画画,只是带她去山上地头走走看看,启发孩子对自然界的兴趣。进小学后,于虹呈开始住校,一直到高中就读重点中学的艺术班,每个周末从学校这座“大监狱”放出来,就去校外的画室学画,系统学习素描、色彩等绘画基础,她却乐此不疲。毕业后,于虹呈考入中央美术学院城市设计学院信息设计专业,大二面临工作室四选一,她没有选择VI设计、多媒体设计等热门方向,而选择了当时以书籍设计为主的图文工作室。后来工作室在杨忠老师带领下开拓国内首个绘本专业,于虹呈被这种图文结合叙事的独特书籍形式吸引,遂转入绘本设计。这个工作室后来更名为“绘本工作室”,目前最活跃的国内原创绘本作者多半出自于此。
于虹呈。
2011年央美毕业设计时,毕业选题又面临四选一,于虹呈没犹豫就选择了兼具浪漫与现实主义的《梁山伯与祝英台》。为找到切合主题的呈现方式,她反复想了很久,最终决定采用以皮影的艺术造型为基础,综合多种传统美学风格的创作方式:先画线稿,复印后作为底衬,蒙上宣纸在透写台上用水墨作画,再参考皮影刀法刻画轮廓。场景的选取思路来自传统戏曲,如“十八相送”、“草桥结拜”、“哭坟化蝶”;画面背景借鉴了敦煌壁画、江南园林、徽州木雕等传统艺术形式;也从宫廷美术中取鉴,借用《洛神赋图》里的东晋游船,以《千里江山图》中山重水复的构景美学表现“十八相送”。
《梁山伯与祝英台》内页,于虹呈借用芭蕉、紫竹、松树、假山、小桥等园林要素构建了她心目中理想的江南园林。
《梁山伯与祝英台》内页(局部),游船借鉴了《洛神赋图》中的船形,船夫换成了乌龟和蛤蟆。
借鉴宋王希孟《千里江山图》,表现“十八相送”的山重水复。
山间伏兽及树木借鉴了敦煌壁画中动植物的造型。
《梁山伯与祝英台》在毕业展览上吸引了不少出版人,于虹呈却将它“雪藏”了好几年。毕业后她赴英读研,学习插画和版画,一年后选择回国,想要通过绘本创作的方式向中国孩子传达丰富瑰丽的传统文化。
2014年,在一次绘本讲座上,她遇到福音馆资深编辑唐亚明老师。于虹呈觉得唐老师是“可以托付”的编辑,唐老师欣赏她作品里的“稚拙”感,通过半年时间搜集素材,增补画页,打磨文字,于虹呈在“小活字”出版了首部绘本作品——《梁山伯与祝英台》。因为这部绘本,她被《北京青年报》选为“2015年青阅读年度新人”,颁奖词中这样写道:“(这个奖是为了)肯定她在绘画技法拓展上的不懈努力,站在土地间的扎实工作,以及在传统文化领域里的笨拙坚持。在标榜国际化的艺术环境里,添加‘中国元素’易,坚持本土叙事难,在‘新’与‘旧’、‘洋’与‘土’之间选择后者,更需要独行的勇气。”
《梁山伯与祝英台》(活字文化出品,中信出版社出版,2015年10月)。
澎湃新闻:为什么遇到唐亚明老师之前,你没有答应将《梁山伯与祝英台》出版?
于虹呈:还是想让作品以自己相对满意的方式呈现吧。一本好书大到文本、插画、装帧设计,小到选材用纸都是非常重要的,作品的诚意永远都体现在对各个细节的追求。而就2011年那时的社会环境来说,原创绘本的出版未被予以重视,行业内相关专业人才匮乏,对《梁山伯与祝英台》这本书的出版而言,并不是一个好的时机。
澎湃新闻:“青阅读年度新人”奖颂奖词说你“笨拙坚持”,你自己怎么看,你在坚持什么,怎么坚持下来的?
于虹呈:我从来都相信在中国不缺乏画画画得好的人才。能做成这两本书,不是我画得多好,而是我愿意不计回报投入去做这样的一件事。我还年轻,坚持几年,多为孩子做些绘本。如果以后还是入不敷出,或许我会选择直接去赚钱,但这之前,我想先做自己想做的事。
绘本画起来很慢,前期素材准备不说,《盘中餐》里一幅画要花一个月的时间,我从来都不同时做两本书,做完一本再做下一本,也几乎不接其他插画之类的活儿。为什么会说是“笨拙坚持”,因为绘本创作的收益回报远远低于其他工作,然而要创作出好的绘本更是不能计较其中得失。如果没有家人的支持和理解,我没法像现在这样在山里采风,画自己愿意画的东西。
澎湃新闻:你是如何为作品挑选技法的?
于虹呈:我喜欢探索新的艺术技法,寻找最适合表达主题的创作方式,不会用自己擅长的画法去套用所有题材。《梁山伯与祝英台》借鉴皮影戏,但皮影戏的缺陷是比较呆板,气氛感不强,所以要在环境细节上做很多烘托。你细看的话,人物眉眼还是不同,会有一些微表情。还要用很多暗示,比如我自己比较满意的祝父强行分开梁山伯与祝英台的一幕,画面中有雷公电母,有受惊吓的青鸟,两个神仙象征着拆散这对情侣的父母,青鸟象征着爱情。所有这些细节都是有情感、有寓意的,它们相互搭建出了一种氛围,让读者体会到故事所带来的内心挣扎。
《盘中餐》一开始的定位就是人文类科普读本,内容准确相比艺术性来说更重要,所以我没有过分追求艺术表现,而采用了写实的手法。我花很长时间采风,作画时比较在意事物的比例关系,尽可能考究细节,避免误导孩子。其实这部作品是我第一次画水彩,不过很快就能上手也是意料之外的,我很喜欢在追求新事物时发生的种种“意外”。
《梁山伯与祝英台》内页(局部),人物造型男女有别,每一页都单独制作,人物表情有微妙变化。
《梁山伯与祝英台》内页(局部),画面中的雷公电母,取材于敦煌壁画的巨蟒、青鸟都有象征意味。
《盘中餐》内页,元阳哈尼族长街宴,哈尼族服饰,长老坐龙头,家长带小孩向长老祈福,敬酒歌,桌上的腊肉、肉圆、竹虫等当地菜色,无不表现真实的风土民情。
澎湃新闻:两本书藏有什么“彩蛋”吗?
于虹呈:哈哈,几乎没有人发现,《梁山伯与祝英台》夏日游船里,游船下层坐着八仙里的四仙,头上的冠饰分是他们的法器图案:铁拐李(葫芦)、张果老(鱼鼓)、蓝采和(花篮)、何仙姑(荷花)。(参见图三)
《盘中餐》几幅画上一直变幻的白云,讲述着伊索寓言《狼与牧羊犬》的故事。
澎湃新闻:你之前接受采访时说过希望能像赤羽末吉、安野光野等绘本大师那样“自由地画画”,在你看来是什么导致了画画的“不自由”?
于虹呈:画画的不自由在于,我现在还太年轻,艺术修养和生活积淀还不够,还不能得心应手画出自己想画的东西。其实我很想挑战画那种很抽象的、简约的、比较疯狂一些的作品,但是现在还没有勇气完全抛开杂念,疯狂得纯粹。再者,就目前国内的出版情况而言,在题材和印刷成本等因素上并没有给作者太大的自由空间,许多好的想法和创意会因种种原因而不能呈现在读者面前,确实令人惋惜。要改变人的固有观念很难,这是只有时间才能解决的问题。
同时,我也想向大众传达,并不是做儿童书的人都是很低级的,做不了艺术家才做绘本。我认为给儿童看的书更不能简单粗劣,草草了事,更需要抱有责任心,严谨而不拘谨地创作,作为童书的创作者不能抱有这样的想法:孩子是很幼稚的,他们什么都不懂,随便画得可爱一些就行,他们也分辨不出好坏。正因为孩子是一张白纸,才需要看好的东西,这张白纸以后才能绘上美丽的图画。现在国内普遍是画大头娃娃的绘本,这些作者心态不好,是抱着一种做活儿的心态,不是在为自己做一个作品,只想赶紧做完了就能拿到钱。艺术真是很独特的事物,作品从来都骗不了人,做出来的东西从来都最忠实地反映着作者的心境。
澎湃新闻:怎么会想到做《盘中餐》这样一本书?
于虹呈:读大学时,我爸因为工作调动来到蒙自。2013年我们一家到大理旅行,我看到农民在田野间劳作,心里莫名的感动,突然想起很小的时候面对一碗白米饭引发的疑问和想象,萌生出做这本书的想法。同一年,我和家人第一次来到元阳旅游,那时还没有那么多客栈,这里还很原生态,非常吸引我,于是就想结合当地的农耕场景做这样一本书。
现在的孩子都不知道米饭哪里来了,大米是超市里买的,那之前呢?如果中国的下一代不知道大米从哪里来,真的好可悲,比不知道代数要可悲得多。
没有好原创绘本也是很可悲的一件事情。我觉得自己有义务去做这件事,孩子是国家未来前进的潜力和动力,如果只看国外绘本,只接受西方的价值观和审美,可能过几十年之后他们就会认为自己的文化是很低劣的。就像元阳当地人,为什么建很多西式的楼房,他们对自己的文化感到自卑。没有理由为中国传统文化感到自卑,自卑只可能因为你不够理解它。
《盘中餐》内页,画中场景现在已经改变,田地上盖起了砖楼,梨树被砍去一半。
澎湃新闻:创作《盘中餐》的经历有没有让你对“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有更深的理解?
于虹呈:我之前也搞不清灿米和粳米、糯米和普通米的区别,想到和我一样认知程度的人肯定很多,就觉得特别可怕。小时候听到“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觉得就是把种子扔到地里,稻子就长出来了。到这里之后才知道,原来稻米的生长是那么繁复的过程,跟天时、地利、人为都有关。那一年清明连续两个月没有下雨,山泉不足以供应人的生产生活,导致很多秧苗干死在地里,我觉得挺惋惜的。我不会在书里说农民们怎么辛苦,但是读者看了这些画面就会知道。
澎湃新闻:书的后半部分有很多农耕科普知识,水稻的生长过程、水辗的运作原理等,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于虹呈:我完全从零开始,先给自己提问,然后查很多资料,请教当地人、请教专家去找答案,因为我不知道的答案,可能别人也不知道。现在当地发生了很多变化,很多元阳人看了这本书也会怀念。
澎湃新闻:央美“绘本工作室”的杨忠老师说过,绘本是选择读者的,“你懂不懂我”。你的绘本选择什么样的读者?
于虹呈:我希望各个年龄层的人都喜欢看。《梁山伯与祝英台》风格偏成人,《盘中餐》的内容适合所有年龄层,不同年纪的人会有不同的感悟和想法。看到有读者说他们一家三代一起读《盘中餐》,我挺高兴的。
澎湃新闻:现在国内原创绘本虽然表面上繁荣,但整体环境并不太好,具体给作者的支持很有限。作为原创绘本作者,你比较希望获得哪些方面的支持?
于虹呈:希望出版社对绘本质量有更高要求,愿意把书做得更精致,不只是内页,整体装帧、装订都要考究。现在出版社只肯做十六开,只愿用铜版纸,因为“经济实惠”。
现在绘本看起来价格很高,但网店打折很低,让读者感觉书就是要打折卖的。这其实是不尊重作者的劳动成果。花两个月和两年创作的作品,是被同样对待的,那作者为什么还要花两年时间来做?
环境不好,一开始总要有人去牺牲的,但是我也觉得很值得,至少为中国的下一代做了一些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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