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送Lili回家。”叶锦添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Lili是一个身高1.7米的人偶,她一头长发,戴着墨镜,身材姣好,看上去和真人没什么两样,只是不会走路,需要借助轮椅移动。
2016年9月22日,Lili跟随叶锦添来到上海,参加了叶锦添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开幕的个展“叶锦添:流形”。“流形”是个抽象词,指向的是“历史与现实的幻觉”。
以“流形”为题,一部分原因,来自叶锦添对上海的认识。“中国人的上海情结,源于对西方的期待与自怜所产生的绮丽之美。活在上海租界的洋人,可以轻易实现任何欲望。有时在上海能看到本国没有的风情,这风情已夸张地成为我们共有的记忆。”在展览自述中,叶锦添这样写道。
做电影美术,叶锦添习惯先“考古”,再想象。作品在历史与现实间流动,也是“流形”。个展“流形”不光展出人们熟悉的《卧虎藏龙》《赤壁》服装,也展出人们并不熟悉的叶锦添风格雕塑、影像与装置,比如Lili。
开幕后,Lili参展完毕,叶锦添将她装箱,带她一起飞回了北京。
人们往往停留在人生最酷的阶段
装置人偶Lili诞生于2008年,叶锦添把她的年龄设定为永远十六七岁。在他看来,这是人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人生的许多第一次,都在这个年纪发生。此后的人生,都将被此时发生的事所影响。
“比如,她遇到一个很好的男友,以后也许就会对男人很自在;遇到不好的男友,也会影响她对下一个男人的选择。”叶锦添对南方周末记者解释,“甚至很多老人家,喜欢穿花枝招展的衣服;许多嬉皮士,可能一辈子都嬉皮,那是因为,对他们来说,那样的打扮就是最酷的。人们往往会停留在自己最酷的阶段。”
按官方表达,Lili是“对当下个体身处多元世界的镜像呈现”。对观者,也可以视之为某种回忆载体。
叶锦添喜欢接触不同的地方、不同的人和物。自2013年起三年间,他将Lili带到东京、伦敦、巴黎、布达佩斯……把她与当地的普通人放在一起,让他们与自己的过去对话。“就像一根哈利·波特的魔法棒,我把她放哪儿,哪儿就产生了我与这个世界的连接。”叶锦添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他这样描述这种连接:“我创作Lili时,就好像撒开了一个认知与想象的网,她本身就是一个无定的创造体,可以随着感触、遇到的人和事来发展它的内容。”
Lili最轰动的一次亮相,是2016年初在法国北部城市亚眠。亚眠是第一、二次世界大战欧洲战场的主战场之一,1917年至1919年,中国有8万劳工被输送到亚眠参与军事防御设施建设,这些劳工中至少有2000人死亡,多数死于一战停战后的流感疫情。在亚眠郊区,建有官方设立的中国劳工公墓。
叶锦添设计了一个经解构后支离破碎的大型Lili,她躺在一个类似墓室空间的棺石之上,身后,叶锦添拍摄的视频中,Lili支离破碎地躺在河边芦苇丛中,又出现在中国劳工公墓前,天空下起大雨,雨水不断拍打Lili的脸,她的残肢被鲜花覆盖。
在个展“流形”上,Lili的出场充满寓意:三个6米高的巨型人偶Lili被置于展览中间。叶锦添介绍,躺在地面上、赤身裸体的Lili,代表着过去,是初生状态;坐在椅子上,一身亮片牛仔、朋克范儿十足的Lili,代表现在;她的视线前方,穿着丝状长裙,有些梦幻的Lili,是未来。三个Lili,呼应着“流形”。
为个展“流形”,叶锦添特地拍摄了一部艺术电影《上海Lili》。56分钟的影片中,Lili先是回到过去,试图寻找旧上海。透过旧照片,Lili看到投机者、赌徒、间谍、白俄逃难贵族、舞女、资本商人们混迹于外滩的酒吧和宾馆客房。但那是租界,不是旧上海。
Lili又试图在现代上海中寻找——在普通的弄堂里、宾客盈门的茶餐厅,也在环球金融中心、世贸大厦、东方明珠等一系列景观建筑中寻找。Lili也用一种魔幻的方式找寻了未来,她升到顶空,脚下是一个雾蒙蒙、看不清楚的世界。“一座城市未来究竟是一种什么光景,取决于生活于此地的人,以何种方式面对自己的历史,是回避,还是正视。”叶锦添说。
影片最后,Lili找到了豫园。“说到上海,大家会想到1930年代,但那是英国人和法国人带来的,在英法可以找到更好的。”叶锦添这样解释,“那么,上海的底色到底是什么?”他给出的答案,是豫园这样的苏式文化。
叶锦添为《楼兰女》设计的服装。裙摆静止时笔挺,走动、转圈时,变大成半径四米。女主演魏海敏很爱这套衣服。即便有安全危险也不肯换。(叶锦添工作室供图/图)是冬天的唐不是夏天薄纱的唐
在被布置成上海豫园模样的庭院式展厅内,三个巨型Lili旁,展开的是叶锦添个人的回忆——人偶模特穿的四十多套服装,都是叶锦添曾参与制作的影视舞台剧的服装原件,包括《卧虎藏龙》《夜宴》《赤壁》,以及李少红版电视剧《红楼梦》。
一套重达二十多斤的连身裙,是叶锦添1993年为吴兴国导演的舞台剧《楼兰女》设计的。连衣裙充满西域风情,有着水波纹的黑色下摆,缀满铁线和丝绸,这也是他第一个正式的舞台设计创作。
《楼兰女》根据希腊悲剧神话《美狄亚》改编,讲述一个复仇女子的故事。那时叶锦添还没成名,他自嘲在香港“混不下去”:“香港那种商业社会,很难发展我的风格,我有很多超现实主义的东西。”叶锦添说。
接到邀请,他提着一个皮箱,带着一台缝纫机就去了台湾,住在简陋的小公寓里,和两个裁缝一起,耗时三四个月,完成了楼兰女的服装。
那是叶锦添想法最爆炸的时期,吴兴国没有限制他,于是许多超现实主义的元素都用上了。比如,服装中设置很多机关,裙子下摆用弧形的竹子和钢板撑起来,静止时笔挺,走动、转圈时,弧形又会变成一个半径四米的大裙摆。叶锦添想用这种巨大的裙摆,表现楼兰女“大地的力量”。
楼兰女的服装,轰动了当时的台湾文艺圈,批评与赞美声齐飞。林怀民公开说,这样的舞台设计“从来没有过,太复杂了”。女主演魏海敏穿着这套服装上场,每次都得适应一段时间才不至跌倒,但她很爱。总有人建议她为安全换掉,她总是不肯换。
《卧虎藏龙》中,玉娇龙(章子怡饰)和俞秀莲(杨紫琼饰)的两套原版戏服,也出现在展览现场。叶锦添回忆,李安拍《卧虎藏龙》时,设定的朝代是清朝,因为剧中主角、一代大侠李慕白生于清代。“ 但清朝的颜色系统是‘炸裂’的,就是很艳、很俗。”叶锦添说,他大着胆子,将清朝服饰中最常用的青花瓷元素、建筑中的红柱子元素全部拿走,走清淡素雅路线。
“我们想做一个文明的世界,李安也喜欢这样,所以后来就变成一个其实有点宋朝化的颜色系统。”叶锦添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凭借《卧虎藏龙》的美术设计,2000年,叶锦添获得奥斯卡“最佳艺术指导”奖,成为唯一一位获得此奖的华人艺术家。
2006年,叶锦添为冯小刚设计《夜宴》的服装。他记得,婉后的主演人选原是巩俐,后来主演章子怡。“那时我们发觉章子怡跟葛优对戏,比起来好像就太年轻。” 于是,叶锦添花了很多时间,想方设法让章子怡的服装变得更成熟。最后,章子怡版的婉后,服装、头饰、妆容都很厚重。
“它一定是冬天唐朝的感觉,不是夏天薄纱那种唐”。“流形”展览现场,展示着“婉后”出嫁时穿过的那套大红色刺绣袍。
为李少红执导的电视剧《红楼梦》做服装造型时,叶锦添的设计再次引来两极讨论。喜欢者说它们造型别致、精美,批评者则觉得它们不伦不类,不是清朝该有的样子。
“《红楼梦》不是真的历史,曹雪芹也在有意隐藏它的时代性,它更像梦境。就像一个老人家一直在讲过往,有些东西不见得能讲得那么清楚,就讲得很诗意。”叶锦添说,他给贾宝玉穿明朝的龙袍、戴冠,都为了营造梦境效果,因为在现实生活中,清朝贵族贾宝玉不可能穿龙袍、戴冠。
在所有参与过的影视剧中,叶锦添设计服装数量最多的,是冯小刚的《1942》,难民服、军装共计一万多套。叶锦添研究了1930年代、1940年代服装的剪裁,纽扣的布置都有讲究。国民党军队在改换美军装备之前和之后,军服设计都不一样。过去的军用棉,如今已经很少见,叶锦添去美国都买不到,最后只能找来市面上的少见布料,合在一起做成。
“只要你足够疯,把所有细节都弄对了,就可以找回一个时代。”叶锦添说。这个道理是他为关锦鹏的《胭脂扣》做执行美术时明白的。当时,他在梅艳芳饰演的如花房间里放了个脸盆。“ 当然不是平白放的。你想想,人进门就要洗手。这个细节对了,人的活动就有了。”
《胭脂扣》的故事游走于两个时代:1930年代和1980年代。片中大量使用戏曲语言,这对当时的叶锦添而言太难,但也有趣。为营造影片中的时间错觉,他付出了许多努力。日后他对时间与空间的痴迷,也源于此。1993年,叶锦添与罗卓瑶合作
同为李碧华作品改编的《诱僧》。故事发生在唐朝,叶锦添却为片中大将军的盔甲雕刻了繁复的花纹。这种巴洛克风格的“穿越”, 勾搭了东方与西方,也勾搭了时间与空间。《诱僧》最终获得当年的金马奖最佳美术设计。
《诱僧》之后,叶锦添与香港电影联系渐少,这两年更少。“现在的片你怎么接啊?乱七八糟。我只能做最好的东西。如果电影本身不能构成我对艺术的感觉,我就不会接。” 叶锦添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我已经那么小心接戏了,有时候,我还是难以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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