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孩子们：
你们好！
自北而南，我横越千里，如今已回到了我的故乡。此时算来，离开你们已有一周了。时隔半年，位在楚天之下，酷暑炎热，而日照高耸的五莲山、绵延的海岸线和你们的笑颜，却似乎仍在眼前。
背着双肩包，拎着一台相机，拖着40斤的行李，似乎去到任何地方，我这卑弱的生命都能够生存下来了——如果纪录也是一种生存所需的话。从海到海，仍是海边，我20岁这年的夏季，被毋庸置疑地染成海色。
记得吗？我们共同开过一场读书会，我把李娟——这位我最喜爱的作家带到你们面前，在读书会上，我对你们说：“李娟的《我的阿勒泰》，是我的生命之书。”和李娟一样，面对着浩大无边的世界，我常觉得我的生命是羸弱的。但我永远记得书中的一句话——最安静与最孤独的成长，也是能使人踏实、自信、强大、善良的——是的，在奔赴这场支教的途中，在独自往复的时刻，面临着与亲近的突然剥离，巨大的孤独感总是突然而至。但这又怎么样呢，“大不了，吐吐舌头而已。”
支教半月，成长的不止你们，更有我。前往日照的旅途铺展了足够多的青绿色彩，让我能够蘸取一些，以调和包裹周身的、巨大的荒凉。耳机扣在头上，隔绝外界——未知的环境、未知的人、未知的伙伴与未知的挑战，我所能做的，未有祈祷这未知的一切出人意料地好。
在各自奔忙赶往集合地的路上，我想，我们几位老师，谁都不比谁轻松。
在长成今日之我之前，我曾以为我是孤独的，然而事实上，“我依赖着并热爱这样的生活，有希望的、能够总是发现生活乐趣的生活。”我比你们要年长十岁，等你们和我一样大时就会明白：成长，不过是一次次的奔赴与适应，并逐渐学会在其中感受无穷乐趣。
日之所照，万顷波涛。在你们的故乡，这片日升之处，炎阳炙烤着大地。两年前的我未曾想到有一日，竟能有幸降临在这齐鲁沃土，来到一个以为此生无交集的城市，沿着漫长的海岸线与耸峙的五莲山，赌上一段无价的青春时岁，去赢得一场此生难忘的际遇。
“我们几个为什么要来支教？”
心底的设问自始而终贯穿着这次实践。生长在阿勒泰的李娟和我一样，本非那方水土里生长出来的人，却不懈于在陌生辽阔的世界里，不断发掘心底疑问的答案——这就是我们的一生啊。来到日照，吹着空调，用着投影，环境似乎不如预想中艰苦。然而，这并不能宣告支教的无意义。我本非教育工作者，却开始卖力地思考如何才能把那些遥远的东西带到教室里，带到你们眼前。
十年前的我幸运地生活在疫情尚未笼罩的世界里，有幸走过祖国的大地，看一些关于自然生命、宇宙神祗的纪录片，手边纸笔亦未曾断过……成长不是复刻，我却仍旧希望你们和我一样，书写所爱，所见辽阔。
你们要知道，人生的厚度不过百年而已，我们亲历亲及的人事如此有限，人们需要倚靠外界，以扩展生命的边界——人生之初，脚力不足，当阅遍万卷，读那些关于人生的无限诗行；年岁渐长，当走遍天下，去亲临那些无垠的远方。唯有如此，才能在生命的巨大考验降临时，使丰厚的灵魂如同一堵墙，佑我们远离那种彻底的失魂落魄与分崩离析。
所以我在讲台上卖力地对你们讲新疆地理，讲博物馆。我想要这神秘绚烂的世界大门在你们面前洞开，我想给予你们种子而非鲜花，告诉你们“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有这些，你可以去喜欢的东西有很多很多”，而不是“你应该知道且记住这些知识”……若这种子能埋下，便不会死。只待有一天，阳光降落，春风花草香，你们向那里走去，却突然感觉到身后有什么轰然而来，便能感受到那遥远的灵犀，如此，一个遥远的童年灵感就这么在心底绽放。我曾说过的，那些荒漠上盛开的石窟、那些古老的故事与传说、那片绽放在草原上的粉色杏花……都会化成你们前行的力量。
总问孩子们：“你记得什么课？你最喜欢哪节课？”对你们的小小脑瓜来说，能够记清，就是奇迹。家访时，你们对我说以后想当“考古学家”，眼瞳里闪烁着困惑而向往的光。这时，我心里不免涌起稍许得意，暗暗发誓，在小学那边也势必将博物馆课讲好。
我和你们一样，都还是孩子，依旧会为小事雀跃欢欣。
看着你们打打闹闹，我希望你们珍惜身边的每一段相遇、每一份爱、每一个人。老师们曾在一个雾蒙蒙的黄昏，一起去看了一次夜海。夜色深沉，那么大一片海洋都被深深掩埋。我却觉得，那天夜里的老师们亮得闪光，她们的笑容使我想到，我们都还这么年轻，正是在外飘荡的大好时光啊——如是，我又重拾了灵魂独自流浪的勇气。爱会给予我们勇气，如同外婆的爱、同伴的爱给予李娟勇气一般。
阿勒泰的日子是苦的，我们也不例外。然而生活正是因为苦难的掩埋，方才显出笑容与幸福的珍贵。14天在日升月落中水一样地流过，我们睡硬得硌得全身疼的木板床，就打趣说床硬一点对腰椎好；没有被子，裹上衣服就睡了，嘿嘿笑一声说衣服放着也是闲着；遇上咬不动的煎饼，就类比甘蔗，当练牙口。
奔赴往来，日日从社区到五莲山脚，往复50分钟的车程，飞舞的苍蝇，炙烤的太阳，闷热的教室，时而惹人心烦的吵闹冲突……只要见到你们闪亮的眼神，便觉万事都成身外话。
最后一天，带着你们去科技馆。躺在球幕影厅里，我们都累得几近睡着。眯着眯着，忽然觉得这场景像毕业旅行，就笑出了声。夸过，也骂过，最后一天了，你们却一如往常地喊着“老师”“帆帆老师”，我想，我们的缘分到这儿也够了。
“帆帆，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老师你最有好感。”看着你们软乎乎的孩子面容，我的心也逐渐塌陷。“老师，你来我们学校应聘吧，我想让你来治我们。”
我有点讶异：“你们觉得我们上课上的好吗？”
“好呀！”“特别好！”
看着你们一脸理所当然，我想起自己有天下午凶的那一嗓子，读书会上为了让你们好好读书讽刺的那几句，有一瞬间，泪水差点夺眶而出。你们就是孩子，记吃不记打，只记得我在讲台上滔滔不绝时眼里流泻的光，却记不住我阴着脸狠狠发作时说的那几句话。
而当此时，当我真正彻底地抽身离开这段际遇后，才惊喜地发觉，我的灵魂因此变得越发充盈，这是你们予我的馈赠。你们看，这就是孤独被喧闹簇拥过后的成长啊。
进入20岁后，我总疑心自己不够成熟，偏又担心自己失却那份无畏与纯真。但随着肉身逐渐远离那片阳光充盈的海域，我渐渐意识到真正的成长已然降临灵魂——我与两年前的我之区别，在于剥离一个又一个环境后，我不再感到别离之苦、完结之憾，而去信奉这场相遇能让我脚力强健，走到更远的地方。
我坚信，你们也会如此的。
“生命自己会寻找出路。因为只有在无际的弯路中，才会有更多的机会不停地靠近世界的种种真实之处，才会有强大生活的强大根基。”有缘的话，我们自会重逢。
祝你们
身体健康
学习进步
你们的老师：庞一帆
2022年7月29日
http://www.dxsbao.com/shijian/504828.html 点此复制本页地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