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我出门为自己的剧本寻找思路。墙头小雏菊清丽脱俗的面孔被我留在了镜头里,盘曲的葡萄树露在墙头外的绿色果肉也闯进了我的镜头,蓝天白云甚至是矮矮的篱笆都被我收入囊中。我翻来覆去看这些被拍得很精致的图片,始终不满意。直到我走到了村子的东南角,遇到了那间白瓦房。
五年前,那间房子被盖了起来,它低低矮矮的,黑苍苍的砖块裸露在空气里,即使老老实实地匍匐在一群三层高的白色楼房之间也格外扎眼;三年前,那间灰色的房子由于影响村容被涂成了白色,它的身旁又多了几座白色的楼房,但是依旧孤零零地站在那儿。如今,白色的墙壁经过雨水的淋洗有些泛黄,门前的小道坑坑洼洼,小菜园结了几条纤瘦的黄瓜和泛黄的辣椒。我打算拍第二张照片的时候门开了,一位老人拄着拐杖打开了紧闭着的门,吱吱的声音有些刺耳。
房子有些黑,但是仍能清清楚楚地看见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我有些惊讶,不知道该用“简单”还是“简陋”形容眼前看到的一切。老人抬头看了我一眼后慢腾腾地拿着掉了漆的瓷盆打水,一只肥嘟嘟的小黑狗从房子里冲了出来,在老人的脚边摇着短短的尾巴转圈,老人笑着说小狗碍事,佯装生气赶它走,小狗急得上蹿下跳。我抿着嘴笑了——瘦老人和小胖狗生活在一起,老人的饭菜估计都分给了这只小狗。突然,压水井发出咯咯咯的声音,就像一声又一声的哀怨,我慌乱地逃开了。
老人是村子里年龄最大的,如果他是一棵树,那么他细密的年轮里一定藏着无穷无尽的苦难。老人年轻时身强体壮,抽旱烟、喝粮酒、打群架,就像一匹挣脱缰绳的野马。老人三十多岁时妻子因病去世,成了鳏夫,他怕三个孩子受委屈,没听任何人关于娶妻的劝告,独自把孩子拉扯大,那些年他是一位父亲,也扮演着母亲的角色。老人七十岁之后,饱尝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最孝顺的大儿子因病去世,最疼爱的小儿子死于车祸。今年,我牵着侄女的手散步,路过那间白房子的时候,她问我:“姑姑,你知道房子里面的老爷爷多大了吗?”我说不知道,她用很夸张的语气说:“奶奶说他已经89岁了!比我们所有人都大!”我摸了摸她柔软的短发,牵着她继续往前走。其实,每次回家过年我总是刻意地寻找那间白房子,当看见房子完完整整地站着的时候总是感觉心安,老人顶着一张皱巴巴的脸坐在门口晒太阳的画面极具美感。
当知道老人89岁的时候,总会替他心疼。三个儿子都已经撒手人寰,孙子也有了自己的孙子,他仿佛会一直长长久久地活着,与一只小黑狗独居在自己的房子里,在千篇一律的日子里等待死亡。我心疼他干瘪瘦小的身材,心疼他佝偻着背打水做饭,心疼他日日与一只小狗为伴,心疼他去世的那天会不会没人发现……我心疼他,但是不敢驻足多看看这个让人心疼的老人。我害怕几十年后自己也成了他,脸上留下时间的巨轮碾轧过的沟壑,清澈的双眼看不清世界的颜色,靠拐杖才能颤巍巍地行走,我失去了爱人,送走了子女,陪在身边的是小猫小狗。我心疼这位89岁的老人,我何尝不是在心疼变老之后的自己。
围着村子拍了一圈后,我又悄悄地来到了白房子前,老人正拿着锄头在小菜园里除草。他的力气太小了,一棵小小的草都得挥动两三次锄头才能解决,孱弱的身影更显单薄,我终究没忍住恻隐之心,走到菜园前让他歇会儿,但是他始终没有抬头看我一眼,依旧耐心地挥动着手里的锄头,我想老人应该也听不到声音了吧。我再次离开了,这一次内心却无比释然,一位年迈的老人用全部力气耕耘一块几乎荒芜的小菜园,也许他不是为了收获,而是为了让自己有所期待。
年轮是一个人的勋章,它所记录着的喜怒哀乐都是对生命的交代,我们所眷恋着的爱情、亲情、友情都会被活生生地剥离,但是日子要过下去才能不愧对生命。每个人都有一间白瓦房,里面放着刻有自己年轮的树桩,年轮里藏着很多人知道的或者不知道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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