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斯夫
安丰塘下戈店一块多姓江的人家,连片的田都种一起,还是显得天大得很,往稻草窠里一躺,不小心把云看深了,就惊地一下跳起来,生怕掉进天中去。
江生堂把这些讲给狗听,狗还摇摇头,一旦在桌上讲这些胡话,他儿子家乾就生了大气。按这的规矩,儿子生了孙子,家就给儿子掌着了。家乾梗着脖子,活像一根老丝瓜。江生堂年轻时好喝酒,家里家外的活看在眼里的都归家乾娘操弄,因此他两的关系向来差劲。如今总算分了地,他的第一个小孩也满月,以后掌家的就是他了。
“你可能给我省点心!?’他把筷子拍在桌高头,眼光从江生堂身上甩到那盘绿油油的辣椒炒鸡蛋中。他爹左手擓了㨤太阳穴,气顶到嗓子眼,脸憋的通红,伏在桌子上,道”你…你跟你老子可就…可就这样讲话?嗝…我真是…白养…养你这头畜生!养条狼狗…还内个…还知道护家来。”
江生堂夹了一口小青菜,盐味淡了,嚼了好几下才咽下去。家乾生这么大气主要还是因为分地的事,他爹总是念叨:“老孩,这风头你不要抢,万一出事,日霉的都是阿们这平民老百姓!”可毕竟当家的换成了家乾,他不屑于爹那落后的打铁手艺赚来的分毫,他听说隔壁胡墙村有一户干起了卖菜的生意,如今房子都墙了白灰,他馋的很,就分了地,种上大豆,卖起了豆腐。
自那以后,收入一日日变得多了,江生堂果然弃了打铁的手艺,整日游荡在村里,常常彻夜不归。他手拎着个塑料瓶装着酒,时不时就嘬上几口。酒一喝多就爱撒尿,撒倒不碍事,可那天晚上竟撒到了村长家门口,他尿完抖的慢,甩到了脚上,低头看的时候见了颗石子,气不过便一脚踢去,惊得野地里的鹧鸪呼啦啦地飞,村长家的狗受惊也凶叫。江生堂怕事大,趁着一阵风的清醒劲,拔腿跑了。事后还是给人家知晓了,几十年的邻里,谁的尿味一清二楚。
忙走的江生堂在月光中看见稻场前头堆着坟包似的秸秆堆,在他眼里却变成了一尊陶制酒瓮,泥在火中锻造,混着澄黄的粮食酒味。今天是他第一回喝机酿酒,集上卖酒的说的是杂质少,比那土窖里的香太多。可江生堂觉得香是香,就是醉得快。白莹莹的月色猪油一般融融地在眼前化开,酒瓮里的酒如山涧中脆响滴落的泉水,江生堂被勾着走,一把扑在了上面,顺势就躲进那颗坟旁的歪脖子树阴中了。
晒杀人的三伏天着起火来,阴凉地外头成片的土地呼呼的烧,一直延伸到天高头,叫安丰塘上空到胡墙半边的天都喷起白烟。家乾提起手边酒瓶灌成的水壶,像吞石子似的,咚的一声,半瓶水就下肚了。他怔怔盯着坟包,上头的草圈已经脆成灰了,只是勉强维持着形状。愣了不一会,他来送水的外孙就惊醒了他。家乾拉过他的手来回搓,又用斗笠给他扇风,随后问道:“老孙子,哪个叫你来的个?”他说是***,本就不愿意的他显得痴呆,家乾见状就叫他走了。望着背影,他的眼里噙着泪。从前都是媳妇叫儿子来送水,如今都已经到孙子辈了。
他儿子生了小孩,办起羊场,忙的前胸贴后背,家乾因此关了豆腐坊,帮着放羊。也就是大中午日头烈,连羊都累的喘骚气的时候,他能歇息会。
他年轻时瘸了腿,等到日头过了树顶,他就扶着树,借着干土的操劲站起来,这是到了赶羊的时候了。他甩起手里韧劲十足的麻绳鞭,羊呼啦啦地站起来东张西望。“唉啰啰喂!”家乾喊起号子,安丰塘边,刚毅色的天空下,多了一群四处奔走的羊。
天蓝的厉害,家乾走着走着就开始哭,他这个年纪的人,除了办白事,掉眼珠子是要被人笑话的。不过这次他有充分的理由:他想他爹了。坟上的草圈随着他鞭子的挥舞开始返青,灰黑的树茎上长出苞,抽取柳条。
江生堂身上如淬炼的铁器般冷却,他想起年轻时做铁匠的日子,自己的媳妇是十里八乡唯一一个能够日出后起床的女人。他的胃灼烧,如同锻炉,他那精巧的手艺为自家带来别人艳羡的日子。
他想起去淮南买煤的日子,土路颠簸的很,坐在后面的家乾不停地干呕,他喊到:“阿爹!阿爹!我要吐啦!”没等回应,他就稀里哗啦如倒般地吐,江生堂拍了拍他的背,又往他嘴里塞了块冰糖,马上就安泰了。
家乾缓过来说:“爹呀,我来骑吧。”等到他一把住车把,他爹就躺在后头了。
唯一有摩托的村长的儿子说,他爹没救回来,死在淮南矿工医院里头了,说他开的那样急也没救回来,说不给钱不放尸…
家乾就骑着那辆运煤的三轮,硬生生在墙上敲了个洞,把他爹驼了回来。一路上黑漆漆的,路边的野坟在月光下放着幽光,他一害怕就叫:“爹呀爹,跟我回家了奥。”他怕的很呐,一使劲就骑翻到沟里,摔瘸了腿。
家乾听见背后有人喊他,一回头,三轮拱了起来,成了那颗歪脖子树下的坟了,他爹正坐在高头喝酒来。
家乾眼冒水,像安丰塘开闸似的。他想喊爹,可几十年没喊过的词竟糊到嘴边,说不出来了。
他的跛脚走不过去,为了让他爹看到,他挥起鞭子抽羊,羊叫的可凶了,那草圈也发起芽,歪脖子树不一会就长成飘逸的柳树了。
家乾心想,就这么一直挥下去吧,一直挥到阿爹还在的那些光阴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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