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从凌晨四点钟,雨开始断断续续地下了起来。我住在金沟河八楼的房间里,八楼是顶楼,每当夏天来临,房间里的温度便开始升高,桌椅板凳,床头被褥都开始散发出闷热潮湿的气息。我记得那个金沟河八楼的房间里没有空调,只有一顶老式吊扇,在头顶吱嘎吱嘎,一圈一圈地暗无天日地永无尽头地转下去。凌晨四点突然降临的雨没有冲散闷热的空气,反而让世界变得更加潮湿粘腻,我坐在潮湿的被单上闷闷地出着汗,仿佛体内所有的热气和情绪都夹杂在汗水中从毛孔里流了出来,窗户外的栅栏上不停地往下滴着水,我想起了她湿润的睫毛和眼睛。
这个房间现在是空的,我在这里留下的所有痕迹早在一周之前就被保洁公司所抹去,变成了一张张各种角度的照片,被不同的中介挂上了不同的租房平台。我坐上搬家公司的卡车,载着我来到了几十公里之外的二楼的房间,那里常年干燥,冬季温暖,夏季干爽,我的未婚妻在那里等着我,她选了一个雾蓝色的壁布,她觉得雾蓝色能放缓我们的心情,放慢我们的脚步,我看见她有些腼腆的笑脸,下巴微微含着,时不时偷瞄我一眼,我们在那间蓝色的房子里拥抱,接吻,生儿育女柴米油盐,也许我们有一天会搬到别的颜色的房间,绿色,鹅黄,我不得而知,我只看到她迈入崭新生活的欣喜若狂,尽管她对于我有些的胆怯,犹疑还有不舍的心情全然不知。
雨一直下着,仿佛永远都不会停止,也许这样我的未婚妻就会打电话告诉我,婚礼取消了,她不能忍受自己的婚纱被雨滴打湿,她渴望一个完美的婚礼,就像千千万万的女孩一样。不知道天亮时分,那个哑巴是否还会拿着厚厚一落纸,在小区的墙壁上张贴寻人启事,他的儿子丢了,在放羊的时候。他打了一把油油腻腻的,破破烂烂的伞,用一只胳膊夹着那一摞纸,另一只手涂胶水。他的脸是粗糙而坑洼的,就像是从风沙中而来,黝黑的皮肤下面露出红色的毛细血管,让他的脸看起来粗红而油亮,他张贴完一张寻人启事,转过头望着车来车往的马路,他的嘴巴不能说话,但大多时候都没有合上,呈现出一种乡土人独有的质朴的迷茫与无措,他用着张黝黑而迷茫的面庞朝向喧嚷一刻也不曾停息的车道,就像面对着一座无色苍茫的山。
我继续坐在沉默的房间里,猜测那个沉默的人会不会再次到来。金沟河路的一切都是沉默的,往来不息的人群,暮色苍茫的天空,窝在房间角落里的桌子,沉默的发霉,我在那里吃掉了许多泡面和泸溪河点心,她第一次来到这个房间的时候,我慌张地把那些杂物推到一旁去,发黄的灯光下是我沉默而仓促的脸。她说,你的房间还蛮温馨的,虽然不大,但是看着很舒服,我局促的笑笑,不知这是否是一句发自内心的夸奖。接着,她又把面庞转向卧室,洗手间等,房间很小,不一会就回到了门口的位置。她站在门口,很礼貌地说自己对房子很满意,抽空会联系中介让他们把合同拟出来。
自从这间房子按照平方采光卫生条件折算成明码标价的形式贴在不同的墙面上,这个房间迎来了许多许许多多不同的人们,他们在各个房间里穿梭就像一条条灵活而光滑的鲫鱼,接着回到门口,吐露出不约而同仿佛是提前约定好的话语:考虑一下。我明白他们的顾虑,这座房间仿佛和随着时间的流逝正在垂垂老去,小区里居住的大部分人群都是老年人,他们佝偻着背,踉跄但坚决地行走在小区的水泥路面上,因为除此之外他们无事可做,他们用沉默的凹陷的眼睛注视着我,我也无言地回望,我明白,我是这里的一部分,住在金沟河路的日子每一天都像日暮。
直到那个熟悉的号码再一次出现在我的手机屏幕上,电话那边温婉的女声问道什么时候有空把合同签了。这个号码保留在我的中学同学通讯录上,我不止一次地把它从床底的箱子里抽出来,它的纸张已经泛黄,发皱,因为长期被搁置在阴冷潮湿的角落,边缘已经被脏水浸湿,但是那个号码被保存在最干净整齐的那一页,上面写着一个好听的名字。
毕业之后她去了郑州,关于郑州我知道的不多,为了爱情我曾去过那里,雾气穿过她年轻的脖子,直到今天也没有散去。那时的我们仓皇地自以为坚决地走在与时间对抗的路上,对于我们能够对抗时间与距离坚信不疑。一败涂地地我狼狈地回到了金沟河路,带着不堪的,吵嚷的,充盈着漫天洒落的鸡毛的千疮百孔的回忆,再也没有离开过。直到有一天,我从来没有想过她还会出现在金沟河路我的八楼的房间的外面,我惊惶,失措,羞耻,悲喜交加,热泪盈眶,她只是站在门后面,露出了温婉的,得体的微笑,就像在十几年前的郑州,她雾气萦绕的白皙的脖颈那样动人。
雨不停地下着,我还坐在金沟河路八楼的房间沉默着。我看见大雨淹没了街道,冲刷着高起地面的人行道还有缝隙中的泥泞,它卷走了枯萎的落叶,腐朽的烂泥,蝉的翅膀的尸体,无数只无处可逃的蚂蚁,它将这座城市血脉里的肮脏一并冲刷顺流而下,就像带走了一切的欲望。路面上的积水逐渐上涨,盖过了人行道,冲走了下水道的井盖,一个小男孩的腐朽的尸体慢慢地浮出了水面。妻子的婚车被淹没在了路上,我看见她提着婚纱的一角在楼上向下凝望着.搬家公司的车也被困在雨中,她温婉的侧脸倒影在大雨冲刷的玻璃上,我不知道她是悲是喜。我打开了房间的窗户,觉得呼吸是那么的顺畅。
然而雨渐渐的小了,在天亮之前,我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金沟河八楼沉默的房间。我听见手机在不停地震动,我知道那是未婚妻打来的。搬家公司汽车的轰鸣出现在楼下,她从车里走出来,用一只手遮住了刺眼的太阳,向我的方向望过来。在另一个角落,我看见那个哑巴吃过了早饭,佝偻着背慢慢地从阴冷潮湿的胡同里走出来,走在了阳光下,一只胳膊夹着一摞厚厚的寻人启事,用那种迷茫而无措的眼神面向一刻也不曾停息的街道。夏天的树叶开始飘落,时间重新开始流逝,那些夏天的灵魂轰然落地发出了爆裂的声响,就像我听见哑巴的呐喊,就像那座在他面前轰然崩塌的山,就像我在金沟河路度过的一个又一个的夏天,他们早已暮色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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