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嶅藏破闼,草屋篱笆。古井老树冒山花。匏渠二度涌鱼虾。有时清佳。
——拙作《买花声》
盛夏连着雨季,不是炙烤,就是暴雨。山里充满了令人难以喘息的空气。人和庄稼都消瘦,只有大山自产自销的生灵才长得蓬勃而无礼。于是山里人家,蠢笨的土豆在地上翻滚,聒噪的蝉在屋外吼叫,鸡在一楼与二楼的楼梯上跳跃——没有哪个认清真正的户主是谁。
前来进行旧房改造的我们在门边犹豫。门在风中吱呀颤抖,将对山的畏惧传递。孩子们躲在门后,痴傻的女主人蹲在墙角,都拿躲闪的眼神悄悄打量着我们。一家老爹被无声地推举出来,面对我们这些不速之客。
“进来坐吧。”他在满脸褶子里撑起一个局促的笑。
我拿余光扫视屋子。裸露的砖块、纵横的电线、油腻的桌椅,像是生生在齐整的市容之上,画下包含污垢的一笔。
“您平时的经济来源是什么呀?”我们客套着问,见他不懂,复又解释道,“就是种些什么,养些什么?”
“我莫分到地。”男主人痉挛似的交替着搓手背,“就随便在山里种点土豆,然后么在水里养养鱼养养虾。”
人存在的意义果然不同。有人贡献GDP的分子,这家人无疑充填美好数据的分母。我想。农家没有田地,就好比寺院里遍寻不到一株菩提。若是叫高僧大儒听去,又是一桩活泼讥诮的公案了。
同行的人们已经遏止住起初的惊讶,开始组装孩子们的书桌。而我冷眼旁观。我不明白,读书识字对这样一个家庭的孩子还有什么意义。
那流年在每一块砖瓦上遗落的沟壑,绝非来自命运的一次重击,而是像老人的脸,每一道折叠的皮肤里,都含藏着一段值得在每一个夜晚痛哭流涕的故事。
纹路交联成一棵老树,眼泪汇入古井。这样的人家像是被历史抛下的东西,所有的一切——人、思想、希望与驶向远方的车轴都老旧了,在日新月异的时代里,只会越来越弯折向山的深处。
孩子们蜷缩在屋内寥寥几件家具之间,安静地看着我们。我趁着转头的间隙,得以窥见他们眼中浓郁的兴趣。身边的同伴显然也注意到了,冲着两个男孩子招招手:“小家伙,你们愿意一起来帮忙吗?”
他们欣然接受,不一会,屋子里就充满孩子的欢声笑语。
书桌组装完毕。我们将社会各界人士捐献的书籍,错落有致地摞在其上。孩子们却再次踟蹰了,伸出手又缩回去,不敢轻易触碰那些“珍贵”的东西。
同伴又道:“这些书都是属于你们的,快来看看吧。”
两双微微颤抖的小手翻开书籍,就着早晨大盛的日光,他们站姿端正,像是接受未来检阅的士兵。他们还没有学会默读,磕磕巴巴的读书声清晰地回荡在简陋的屋子里:
“下雪啦,下雪啦。
雪地里来了一群小画家。
小鸡画竹叶,小狗画梅花,
小鸭画枫叶,小马画月牙。
不用颜料不用笔,
几步就成一幅画……”
湿热的阳光在他们柔软的头发上跳跃,舞出渐渐高升的温度。扎根在浙南的山区,年少而贫穷,这些认真朗读着“下雪啦”的孩子们,真的有机会见识哪怕一朵细小的雪花吗?
答案本该是确切而否定的,我的眼眶却渐渐湿润了。我感到,在澄澈纯真的希望面前,人是很难理性思考的。那么一切或悲或喜的命运的主宰呢?它是否也能够被撼动,给予这个苦难的家庭一条出路呢?
我们拿出带去的面包,作为对希望的鼓励,郑重地交到他们的手上。他们不约而同地将面包摆成两半,将其中一半塞入一旁等候的爸爸妈妈口中。
我想我没有疑惑了。摒却不幸的出身,他们其实和世间千千万万的孩童一样啊!教养、努力、善良、感恩与爱,这些美好的品质,并不因为贫穷就消失在他们的身上。那么,我们这些愚昧的旁观者,又有什么资格认为命运会强行将未来与希望从他们的身上剥离呢?
五趣六道、十种法界,到处是路,何必忧虑?纵使天下无路可走,为何不能打他人檐下经过,再双手合十,道一句失敬呢?暂时的低头是无需烦扰的。要知道,怎样出去,从不意味着怎样回来。
步出山里人家,入目繁花开得艳艳灼灼。我想那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将丹青墨笔轻提,在古井老树旁勾勒这一场花季。
http://www.dxsbao.com/art/34294.html 点此复制本页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