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上眼睛,就可以回到1945年的某一天。
新年的爆竹声由远及近,漆黑厚重的木门被推开,六岁的爷爷被大人带进了那间东南西北四进四出的祠堂。身着盛装的族人分立两侧,老骥伏枥的族长站在香火和贡品前,抑扬顿挫地念着祝词。经过或简洁或隆重的祭祖仪式,他的名字被郑重地写在了几百年厚的族谱上,作为第十八代子孙。
未干的墨水洇湿了新增订的宣纸,烟火味和墨香在严冬的空气中纠缠不休。新旧交替,万物更始。战火未熄,薪烟又起。狠戾的战机从低空掠过,嘲笑着新年的烟火。仪式不停,几百年来,从没因为这些事情而中断。北风吹过,卷起愈演愈烈的大火,没有人分得清楚空气中的浓烟是谁带来的:子弹,或者炮仗。旧岁即将过去,所有的幸与不幸都会和族谱上的名字一样,成为历史。
这是这个家族最后一次修订族谱。最后的盛事。
七百年前的马铃穿越时光而来,叮呤,叮呤,悠扬不止。怠倦的马蹄踏破风沙,迷乱了行人茫然的双眼,泪水和叹息顺势而出,无法停止。远离皇城的人们,却无法逃出那双权力之手,被推着离开熟悉的赣江,被推着来到了鲜血还未流干的湘楚。
我无法理解我的祖先为什么会选择在这个地方停留,扎根,延续子嗣。或许是因为停在这里,已经算是遵从皇帝的命令:移居到湖南。或许是因为这里,是能够离故乡最近的地方。一个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在微雨的清明,初暑的端午,月圆的中秋,霜重的重阳,湿寒的除夕……在每一个应该团圆的日子,或许他们都只能远远的望着东方叹息:这一生一次,无法回头的迁徙,注定他们永远都回不到自己的家。
从东方蜿蜒而来的官道也并不平坦,那些在途中倒下的人,留下姓名的没有留下姓名的,都被历史的车轮狠狠倾轧,谁也不知道,他们是死在去往新家的路上,还是死在被迫离家的路上。
或许思念,从离家那一刻就已经开始。
我从来没见过老祠堂,只能从布满青苔的残砖片瓦中想像它从前古朴肃穆的样子。族谱上的最后一代人大多已经不在人世,变成了他们生长的这个地方的一抔黄土。承载着数百年家族记忆的族谱已经在历史辗转中消失,但是有些东西仍然鲜活地存在着:见到同姓的叔叔伯伯会打招呼,想到彼此的身体里流淌着同样的血液,会有很微妙的归属感。
消失的就消失好了,因为该延续的会一直延续。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出自李白的五言《荆门送别》。
我爷爷的名字,叫做海楼。
曾祖为什么会给爷爷取这样一个名字?或许是因为这首诗的下一句:“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思念从离家开始,几百年来从未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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