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总不断回溯,终于到了那晚,躺在床上,心里不住地问自己,你真的要多用一年的时间去支教吗?许久,似乎在迷蒙之间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我看见一片山,绵延万里。其中一座山头,不知自何时起有了一间学校,周围没有公共交通工具,甚至连一条笔直的马路都没有,这样的学校,真有学生来上学吗?恰逢此时,我看见一群人。跟随人群进入校园,我见到那个似乎属于我的宿舍,狭窄的台阶,露天的地面,以及冬凉夏暖的空间,甚至面临随时停水的困境。带着五味杂陈,我也真的见到了很多学生。“老师好!”我忽然听见身后一个稚嫩的声音,那是在喊我吗?回过头去,我看见了一个脸上满是兴奋的孩子。那一刻终于回过神来,大概是真的来支教了。
我看见三尺讲台,不出意外,那是我要站立一年的地方。
第一次走进教室,上的第一节课,有一个找我借纸上厕所的小男孩,我给了他一包,他还给我一张。我清晰地记得,他动作很局促,但笑容很真诚。原来借纸是要还的啊,那一刻我心里生出无限的温暖和对他极致的喜爱。
“老师,读高中有用吗?”站在讲台上,我听见孩子们问我这个问题。而这问题真的困扰了我很久,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一群把150分试卷考出90分就会沾沾自喜的孩子们解释读高中的重要性。这里学生的家长大部分都只是送孩子来上学,情况稍好一点的会督促孩子认真学习,但我真的不确定有多少家长会给孩子们用心解释为什么要好好学习,或者说,不确定有多少家长能解释清楚这个问题。只是通过我的观察,学生们尤其是新生们,对学习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几乎一无所知,而这件事情的责任似乎又真的不能完全归咎于家长。因为迫于现实因素,大部分家长的确需要长时间外出务工,由此便疏于对孩子的引导。想明白这件事情之后我忽然理解了为什么这里的学生虽然可爱,但总会做一些很出人意料的事情,比如早上六点在楼下把我们都喊醒,比如总会和老师或同学开一些不着边际的玩笑。而我真的很难因为这样不得体的行为去骂他们,或许关于此,从来没有人教过他们如何是对,如何是错。我也忽然意识到,作为老师,我需要教会他们的,不仅仅是学习,还有如何做正确的事,如何成为得体的人。
我看见一个努力的身影,是不断尝试的自己。
我无数次尝试回答他们上高中和不上高中、上大学和不上大学的区别,也无数次跟他们讲,除了乌江小镇、除了手机之外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但收效甚微。孩子们永远是嘴上什么都知道,但好像心里始终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们,玩是最重要的。所以我几乎很少能从他们的眼中看到清晰的方向、坚定的力量亦或是求知的渴望。此后,我体验了无数次倾尽全力的尝试之后仍是一无所获的挫败。始终想做而未做的那句话叫“放下助人情结,尊重他人命运”,这是一年里无数次在我脑海中生出的念头,也是一年里我无数次下不了的决心。或许就像我跟孩子们说的,来支教这么短的时间里,我不能因为自己受挫就用学生的未来开玩笑,所以我痛苦地、艰难地、也快乐地坚持了一年。在了解过他们的家庭背景之后,我从心里明白了,可能对他们来说,真的有很多比学习更为重要的事情。于是我只慢慢引导着,想让孩子们体会到学习中的乐趣,用幽默的风格讲课,用零食鼓励他们认真听讲、积极回答问题,用适度的惩戒防止他们犯错,把“学生刷题”变成“老师刷题”,让他们掌握尽可能全面的知识。有效果吗?有。我带的普通班优秀率曾反超海大班,我带的海大班优秀率曾超过四分之一。尽管我不知道在我走后他们是否能保持一如既往的热情,但这件事情的意义大概是,让每个孩子知道了90分只是他们目光所至的高度,而不是自己能力所及的上限。
我尝试利用课后的时间告诉他们高中和大学生活的样子,尝试跟他们解释我所学的食品专业和所谓厨师的区别,也曾带两个孩子去贵阳大学城转了一圈,仅仅想让他们知道,在山的外面,有一个更大、更精彩的世界。而这些,或许也是有用的。因为终于有学生告诉我他要开始好好学习了,终于有学生在上课犯困的时候主动站起来而不是倒头就睡了,终于有普通班的孩子也会坚定的把年级第一当作自己的目标,也终于有学生愿意牺牲课间时间来找我补课了。
我不是一个大众意义上总盯着学生学习的老师。除学习之外,我会鼓励学生进行体育运动,培养兴趣爱好;会指导学生播音演讲,提升个人气质;也会跟着学生一起疯一起闹,了解他们的所思所想。在宿舍常放着感冒药和创可贴,准备好给学生缝补衣服的针线,多备几只涂卡笔和几块橡皮,无数次唠叨地告诉他们要按时吃饭、早睡早起,不能乱丢垃圾、随地吐痰。这些似乎也是有用的,因为那天同样是早上六点,感冒想请假的学生把我从睡梦中叫醒,离校看病后带回了我在乌江中学吃的唯一一顿糯米饭,可能也是我此生能遇见最好吃的一顿糯米饭。
我又想起了那间小屋,那间我一年的居所。
曾经让我杂陈五味的地方,在一年后终于成了我内心最柔软的归宿。床上有因为自己努力无果留下的眼泪,被褥有盛夏炎热难熬的每一个夜晚流出的汗水,地上有每一个深夜踱步留下的脚印,房间里还藏着我和学生们的快乐与欢笑。这里也因此成了我最舍不得说再见的地方。
那晚放学时学生突然跟我说,“老师,还有27天了。”以前总认为,注定离别的相遇毫无意义,而在那一刻我忽然发现,正因为离别看得见终点,才让我们更懂得珍惜。此下我也忽然理解为什么在第一学期期中考试之后和学生们一起看茶啊二中时会忍不住眼角的泪水。当通俗的时间有了具象化的展示,似乎那时已经预见了别离,也自然体会到不舍。
迷蒙中,我看见了一束光,从东方照向西方。那一刻,我知道,梦该醒了,我该离开了。在那夜后,我开始追梦而行,眼中常含的泪水,是苦的,也是甜的,带着关于孩子们一切的记忆。
一年很短,短到我来不及改变任何人的命运,一年也很长,长到足以让我用尽浑身解数去努力。我们带着对教育基础差异大和教育资源不平衡的思考到这里,用脚步丈量祖国大地,再亲身体悟人间苦难。于是曾在课本上学过的每一句晦涩难懂的知识都在脑海中得以逐渐解析,理解了为什么知识能改变命运,理解了为什么扶贫要先扶志,也理解了思变是当代青年身上的责任与重担。而所谓思变,不仅是完成自己思想上的蜕变,也是帮助需要的人完成转变,更是去认真思考我们应该以何种方式使社会中存在的现实问题得以改善。我们年复一年地来这里支教,或许每一届队员们从未想过在短短一年里要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一代又一代支教人的接续努力和前赴后继,一定能逐渐改变一个孩子、一个家庭、一间学校、一片地域,会让山里的学生们明白,除了自己身边的人和事,走出这片山,还有更大的世界。终于有一天,孩子们会告诉我们:“以后我也要成为一个像你一样的人。”“我以后也要去西部奉献,去支教几年。”或许他们很难依靠自己的力量从这里走出去,但相信随着关注这里的目光越来越多,来到这里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终将获得走向远方的勇气和能力。
我用一年青春去读懂每一个孩子,大概还需要再用一生的时间去铭记或遗忘。而如今我要离开了,但我知道,那里终于还是要有人去的,所以,未曾谋面的朋友们,去看看那些小世界吧,我的孩子,交给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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