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一店，守一生
“工，匠也。凡执艺事成器物以利用者，皆谓之工。工在籍谓之匠。”古往今来，对工匠一词的定义不尽相同，上述引用也只是《辞海·工部》中对于工匠的解释。而所谓工匠精神也是近十年来提出的一个新概念，其提出的背景是工业化大生产下人们不再仅仅满足于生产满足于物质生活的需要，而开始怀念甚至追求传统手工业制造所代表的精致的、非流水线的作坊式小生产，市面上但凡出现“手工制作”、“传统工艺”等字样的宣传广告，便会受到消费者的推崇，其身价也随之上涨，人们似乎相信手工即是细腻而质优，传统即是自然而正确的。这种产生于市场经济的宣传概念，在近些年来却逐渐被主流社会应用于各个生产领域甚至上升到价值观的追求层面。李克强总理在2016年的政府工作报告中也强调，要鼓励企业开展个性化定制、柔性化生产，培育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可见培养和鼓励工匠精神在当今的中国社会，俨然成为了全社会乃至国家战略层面的共识，这也正是本团队选择工匠精神作为调研主题的重要原因。
天津的泥人张彩塑是一种深得百姓厚爱的传统民间艺术品，其流传发展至今已有近两百年的历史，周恩来总理称赞泥人张为民族艺术之瑰宝。作为泥人张的第六代传人的张宇先生，更是被中国文联评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杰出传承人”。与其他的传统手工艺品牌不同，张宇先生坚持泥人张世家只在中国内地开一家店，以贯彻其“开一店，守一生”的人生理念。在参观张宇先生的泥人张美术馆时，我们能够透过张宇先生的作品，看到精湛的工艺和传神的人物背后折射出的作品情感与生命力，甚至是同情共感，发生共鸣，认识艺术家自身的精神世界，这也是张宇先生所主张的，通过作品来表达对世界的认知与自我认知。所谓追根溯源，要想理解和探索工匠精神的具体内涵，必须首先了解工匠自身的精神世界。我们团队很荣幸能够获得邀请，对张宇先生本人进行一次访问。我们希望通过这次对话，让我们透过一位工匠的视角，从而完整对工匠精神的认知，更好地对这一精神进行诠释。
在参观完泥人张美术馆之后，张宇先生在美术馆的会客室接待了我们。和想象中的传统手工艺人不同，张宇先生带给我们的感觉更像是一位有儒者气质的艺术家，仿佛一位很熟识的长辈，与我们分享他的经历与思想。我们的访问围绕三个部分展开，一是张宇先生的学艺经历与泥人张世家的传承问题，二是关于工匠及工匠精神在当代社会生存与发展的现状，三是传统艺术的品牌化与商业化问题。
在谈到传承民族文化这一问题时，张宇先生表示，传承包含两个层面的意思，首先是这一文化在其所在的社区和团体中被接受并使用，才有其继承和发展的意义，在此基础上才是关于人的教学使之不中断地传递下去。也就是说当这一文化不再被社会大众所接受和使用，它也就失去了传承的意义，传统文化自身需要也必然经历时代的选择性淘汰，否则它也仅仅只需将作品或成果保存供后人参观了解即可，而不需要代代相传。因此辩证地看待传统文化，使之适应并服务于当下社会的需要，才是传承民族文化的目的，而非为了传承而传承。在于张宇先生的交流当中，我们了解到，泥人张的技术传承并没有系统的文字资料总结和教材。对此我们提出关于对技术传承稳定性的疑问，张宇先生告诉我们，文字仅仅是人类知识传承的载体之一，不同的知识有适应自身特点的传承方式，文字不是唯一也不是最好的载体。对于泥塑这门技艺来说，作坊式的教学，匠人之间的言传身教，才是保证传承稳定性的最好方式。因为泥塑本身的工艺品而不是工业品，只有“术”的继承而没有“道”的传递对于泥塑艺术来说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张宇先生观点，让笔者联想到，纵然工业流水线式的现代教育已然成为主流，但并不意味着人类所有的知识和技术都可以通过这种方式传承。当我们谈到教育的时候总是下意识地把教育定义为学校式的、大众化的通识教育与专业教育，其实不然，学校教育只是教学形式而不是教育本身，不论是小班式教学、一对一教学亦或是作坊式教学，都是教学形式的一种。并且不同的知识和技术有各自合适的教学方式，同样，也并不是所有的知识和技术都要做到普及与大众化。只有顺应知识技术本身的要求选择合适的方式进行教学，才能达到教学目的，更好地传承。对于传统文化保护亦是如此，保护方式也应当顺应传统文化自身的特性，而不是一刀切式的“粗鲁”的保护。当一个传统文化走向衰落的时候，与其想尽方法不合时宜地进行“抢救性保护”，让它以畸形的方式苟延残喘，不如多了解、多总结，取其精华弃其糟粕，然后等待新的文化形式取而代之。正如曹操在杀了师勖之后说，天下从此无雅乐矣，并不是说雅乐从此就消失了，而是师勖的音乐之与他本人有关，师勖死后他的雅乐也随之消失，但雅乐还会以新的形式出现并取而代之。中华文化源远流长，我们之所以如此重视对传统文化的继承，也许正是这种厚重的历史包袱带给我们的责任感，但同时我们也要认识到时代的选择性和淘汰能力，辩证地看待一些文化的正在消失，是我们这个古老的民族需要学会的一个重要的认知。
紧接着，我们向张宇先生请教了他本人对于工匠精神的理解。张宇先生认为，不论是社会大众层面还是国家政府层面的宣传，并没有对工匠精神进行详细的定义。所谓的工匠，狭义上可以指从事传统手工业的生产者，也可以宽泛到指代所有的生产者和工作者。至于工匠精神，张宇先生认为，工匠首先是人，所以工匠精神包含人性的部分，人性是复杂而多元的，所以我们在谈论工匠精神的时候，不可避免地要看到这一点。诚如张宇先生所言，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偷工减料和得过且过也是工匠精神的一部分，并不是说工匠精神就只包括那些积极正面的的因素。如果只是片面地认为工匠精神只是精益求精、追求卓越这些品质，那么这种宣传就脱离了人性与生活本身，变得空洞而虚伪。
谈及此，笔者有一些自己的体会。当我们在谈论和宣传某种精神的时候，我们似乎只是把一些我们心目中认为正确的、积极的品质填充在某个客观实体的包装之内。所谓的长征精神、航天精神、工匠精神等等皆是同理。但是这样的价值观宣传往往效果差强人意，究其根本，就是这些所谓的精神本质上已经脱离了人性本身，过于理想化而大众无法产生共鸣，难以落实到实践。关于这一问题的解决方案，从张宇先生本人的理解出发，他认为可以大致分为两个方向，即国家和个人两个层面。以工匠精神为例，从国家层面来说，完善管理制度和加强知识产权和品牌保护，是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当我们谈论日本和德国的工匠精神的时候，我们往往觉得工匠精神是导致理想结果的动因，但恰恰相反，这两个国家正是因为在管理制度方面的创新和完善，加之对知识产权保护的重视，才推动了工匠精神的产生，也就是说工匠精神是结果而非动因。从个人角度来说，工匠自身最重要的品质应当是真诚。完美只能追求不能实现，所以与其片面地追求工作上或成果上的完美，不如以真诚为核心，对待工作有一颗赤诚之心，发明本心，在工作中对自我获得对自我的认知，以及对行业的完整认识，才是匠人精神的应有之意，这一点，对工匠如此，推及到各行各业的工作者亦是如此。
对于传统工艺的品牌化问题，张宇先生也有自己的理解。他认为，像泥人张这类的称号，是中国传统社会的一种品牌化行为。泥人张世家拥有这样的称号，在传统社会中就是一种品牌和知识产权的标示，用以区分它与其他泥人工艺者。但是进入现代社会之后，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和商业意识的初步形成，盗版和侵权的现象越来越严重，使得泥人张世家再也无法仅仅靠泥人张这一简单的称呼维护其版权和品牌。基于此，张宇先生不得不以他本人作为品牌宣传，并且尽力摆脱泥人张传人这一头衔，更多的是从商业和品牌的角度考虑，而非脱离传统反对传承。这一点，从侧面也印证了当今社会加强知识产权保护和树立品牌意识的重要性，而这一点，不仅需要国家层面的制度建设，更需要消费者本身的自觉规范，才能形成一个良好的市场和创新环境，让创造者在创作之余没有后顾之忧，也才能更好地发扬工匠精神。
最后，当谈到对大学生的期望时，张宇先生说到，年轻人是推动社会改革的重要力量，要想培养和发扬工匠精神，首先要从自己做起，从年轻人做起。真诚地对待自己的生活和工作，加强版权意识，是张宇先生对青年学子最大的期望和寄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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