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医秦明戴上口罩,同事张玉党穿上防护服,两人准备好器械和记录文件,钻进一间低矮的平房里——合肥市殡仪馆解剖室。
两个小时候后,解剖完成,他们走出解剖室,摘下口罩,脱下一身防护服,在盥洗池旁挤出几滴洗手液,双手用力揉搓。换回衣服后,他俩钻进一辆小车,秦明驾车离开。
35岁的秦明是安微省公安厅物证鉴证科的一名法医,5年前开始在网上连载小说,随后被拍成网剧。自从去年网剧《法医秦明》上线以来,秦明火了。
现实中的秦明,并不像网剧里的“秦明”:西装革履,不苟言笑,听巴赫的曲子,看《狗之所见》。实际上,他不漂亮,也不时髦,只是爱开玩笑,时不时抖出几个包袱。
张玉党到省厅工作以前,就知道秦明是个“胖子”、“段子手”。秦明自己调侃:“当你看网剧的时候,要忘了现实中的秦明。”安徽省公安厅法医秦明。
“去死亡最多的地方”
美剧《不死法医》中的法医亨利·摩根说:“如果你想了解死亡,就去死亡最多的地方。”
秦明是安徽省公安机关三百多名法医中的一员,他们每年承担近万起非正常死亡的现场勘查等工作。“上吊的,自杀的,交通事故,各种意外死亡都要法医确认。”
他所从事的职业,最基本的要求是必须要习惯尸臭,并告诉自己闻到的不过是丁酸、沼气和其他一些自然界普遍存在的化合物。
他也从未像电影《沉默的羔羊》里的FBI探员那样,在验尸时在上嘴唇涂抹薄荷膏或其他物品掩盖尸臭。“据我所知没有人那么做。一段时间之后你就慢慢习惯,并且不去想它了。”
但在工作之外,难免会遇到些因职业引发的尴尬——有次,同事李心强刚坐下来,介绍完自己的工作后,对方直接站起来就走了。
“中国人忌讳死亡,所以他们会认为跟死亡在一块打交道的人都是很晦气的。”秦明说。 现在为了避免尴尬局面,李心强从不主动与人握手。
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一份需要具备强大内心的工作。张玉党加入秦明的科室仅半月,他刚从西安交通大学法医专业毕业,还没处理过具体案件,尽管在学校进行过尸体解剖训练,“内心没有什么恐惧感,”但独自待在实验室仍让他有些害怕。
张玉党同班的20个人中,只有一名女生是主动填报的本专业,其余人都是被调剂来的。同样被调剂进法医专业的张玉党说,是“破案子时的成就感”驱使他走进这个职业。
这份工作要求从业者胆大心细。在面对高度腐败的尸体时,要近距离触摸,检验和解剖,因为每一寸皮肤都要看清楚有没有伤。而一具有“烈性传染病”的尸体也可能成为他们的危险源——解剖前他们并没有对方的健康信息,一旦在解剖过程中弄破手指,就有被感染的风险。
刚参加工作的时候,老法医教秦明不能戴口罩,因为需要靠“嗅”来辨别有没有中毒的可能。如今,更先进的仪器设备可以做毒物提取和化验,终于让“鼻子嗅”的时代成为过去。
秦明的同事、学临床医学的李心强在2008年加入法医行列。一年后,他接触的第一案件是“强奸杀人碎尸案”。正是七月份,死者尸体高度腐败,解剖在现场一个空旷的地方搭建简易棚屋进行,李心强额头的汗水一直往下滴,“尸体特别臭,已经是巨人观(注:一种尸体现象,整个尸体肿胀膨大成巨人)了。”
那次之后,李心强“再没什么可怕的了” 。要跨过那道坎,多数法医都靠自我调节。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跨”的过去。比如秦明的妻子,也是法医专业毕业,但发现这份工作并不像电视剧中那样“炫酷”,心理承受不住,最后改行了。
对没有见过解剖的人,秦明会劝说一声,“别去了吧,心理冲击力会比较大。”安徽省公安厅法医秦明。
“为生者权,为死者言”
2011年,秦明在微博上写到:“又梦见在工作中挣扎。蒙城灭门,宿州爆炸,郎溪伪装现场杀人案,系列劫杀卖淫女,毒弩案,燕子河杀子案,颍上枪案……突然感觉工作这些年来办的大案奇案都集中在去年了。看来去年真不是个好年份,不过学到很多。”
有段时间,秦明反复做着同样的梦,梦见在解剖尸体和破案。
至于具体的场景,美国知名法医威廉姆·R·美普斯曾经在自传中有过直击人心的描写:“想想你这辈子看过的每一部恐怖电影吧,他们加起来,也不过是我每天所经历着的工作中,微不足道、毫不新奇的寻常一瞬。”
也是在这段时间,秦明锻炼出一边和尸体相伴,一边吃东西的能力。
秦明出生在安徽铜陵一个警察家庭,父亲是一名刑警,“他觉得一定要有人来继承,一心希望我长大以后当警察,什么专业都可以。”
1998年,高考填写志愿时,他在提前批一栏填上中国人民公安大学,重点大学一栏填了安徽大学法律系,第三个是皖南医学院的普通本科,最后中专一栏也填上警校。最后,秦明考入皖南医学院,他在高考志愿栏里填的是法医专业。全班共40人,除他之外,其余全部来自“服从分配”。
进皖南医学院的第一天,秦明见到了法医系的李主任,他对秦明说了一句话:“以后不能叫你秦同学,要叫你秦法医了。”
秦明后来回忆,这是他职业荣誉感的开端。
那时,全国每年法医专业毕业生一共200人左右。秦明对这个职业一无所知。事实上,直到几年后,法医题材的香港电视连续剧《鉴证实录》才让大陆观众对法医工作窥见一二。
事实上,这是一份古老的职业。世界上最早的法医是秦代的“令史”。秦律规定,死因不明的案件原则上都要进行尸体检验。在人命案件中,鉴定检验的主要内容有尸体的位置、创伤的部位、数量、方向以及大小等。令史检验完成之后,须提交书面报告,称为“爰书”,是世界上最早的法医鉴定结论和现场勘察报告。
秦明第一次参加尸体解剖是在大一暑假,他被带到一起因群殴事件引发的死亡案件现场,当尸体的面容出现在他眼前时,18岁的秦明愣住了,躺着的人是他小学的校友,“当时头脑一片空白”。
这名校友在群殴时被捅死,身上五六处刀伤有一处是致命的,法医仔细勘验伤口发现,致命刀伤处有一个“皮瓣”,指明这是把卷刃刀,进而锁定了凶手。
法医行中常说的一句话是:“为生者权,为死者言”。威廉姆·R·美普斯对此有过动人的阐述:“他们有故事要讲述给我们,即使他们已经死去。那是我,一个法医骨骼学家的责任,去捕捉他们无声的呼喊和细语,去解读他们,为了活着的人,直到生命尽头。”
大学刚毕业时,22岁的秦明在南京市公安局法医中心实习,遇到一起交通事故,几个小女孩遇难,尸体在存尸库中摆成一排。家属过来,老师安排他去处理,直到现在,秦明也难以忘记死者家属的那种痛苦,“那种心理上的震撼,甚至比我解剖的时候震撼还要大”。
但这份工作又无比要求人克制理性。“学会不把个人情绪——对死者的悲悯、对犯罪分子的愤怒,带到工作中。”
韩法医是合肥市公安局的法医科科长,外号“韩一刀”。2005年,夏天,韩一刀曾带着刚参加工作的秦明到发生在野外的案件现场,他对这个学生的印象是“冷静,刻苦”——酷暑之下,秦明一天能解剖三具尸体,连续工作九个小时。
双重身份
合肥市殡仪馆解剖室里,一名工作人员凑到秦明耳边,笑嘻嘻地说:“网上的剧人气很旺啊!”“嗯。”秦明低头看着手机,平淡地回了一句。
网剧《法医秦明》第一集播出的时候,秦明正在外出差。当天工作结束后,他回到酒店打开电脑看剧,半夜3点,提心吊胆看完整部剧——他担心剧中相关法医专业知识不准确,“看完才舒了口气”。
这部网剧改编自秦明的《法医秦明》系列小说。播出以后,秦明的微博粉丝蹭蹭地涨到300多万。他在北京学习的7天里,收到了11份采访提纲。
“作家”是秦明在法医之外的另一个身份。
2011年,秦明开始玩微博,他“用心玩”微博始于一宗案件。当年,合肥女孩周岩被同学泼油纵火烧成重伤,引发社会关注,5个多月后,法医出具鉴定结果。有一些人指责法医办案拖沓,也有一些“阴谋论”的说法。
当时,秦明用安徽省法医学会的微博账号发文称:“并不是所有法医鉴定都是伤后立即可以做出来的,有一些涉及到容貌毁损和功能障碍的鉴定是需要3到6个月以后,医疗终结病情稳定才可以做出来。”
但怀疑声并未终止,直到秦明找到最高人民法院的相关司法解释原文,“舆论迅速平息了一部分。”
那以后,秦明越来越关注热点事件,他针砭时弊,自称“眼里容不进沙子”。一年后,他的微博粉丝过万,他特地去研究一些微博“大V”的“成功之处”,“无包袱不微博。如果玩微博不懂得抖包袱就纯科普的话,没有人会看。”
有人鼓励他写作,他遂回想,自己从接触第一具尸体已经有十几年,经手过无数案例,“有很多东西可以写。”
但写作的开端却算不上文思泉涌,甚至还有些落笔艰难。那是2012年1月29号,大年三十。家人围坐在一起看春晚,秦明独自钻进房间,案情在脑子里盘旋,却不知如何下手:没有大纲,没有人物,人名和地点也不能照搬。最终,他写下一篇序和故事的第一章,发在新浪博客和自己的微博上。
第二天,他打开一看,那篇文章有一千次左右的阅读量和十几条留言,“对我来说已经是一个很大的数字了。”他这才有了继续写下去的动力。
如今坐在电脑前,秦明一天可以敲出一两万字。常常是,刚办完的案子,他把情节重构,设计出不同的结局,写作也愈发成熟,会思考“如何更有意思,更合理,更有科普性”,这样下来,一年写出一本书,一本书三十万字,秦明觉得还算轻松。
在写了四五个案子的故事后,天涯莲蓬鬼话的版主“莲蓬”关注了秦明,并建议他到天涯上发表。莲蓬把他的帖子推到了天涯“聚焦头条”上,当天,文章的点击就破了十万。那时,他心里还颇有些不安,“担心会不会违反纪律”。
包包是《法医秦明》系列的编辑 ,作为一名“悬疑粉”,2012年,她在博客上看完所有秦明的书,感觉“他写得很细致,逻辑很严谨,虽然文笔不是特别完美,但也足够惊艳。”
她铁了心要签秦明,给他写了一封两三千字的信,信中建议秦明把写好的内容拿给主管部门的人看,决定是否能出版。
被组织批准后,秦明同意先出一本书,但他告诉包包,自己只写一遍,不改内容。“当时大量的调整病句,修改错别字,用词等等都是包包做的。”
第一本小说出来以后,有人看完后评价为“故事会体”,在豆瓣上,也有读者认为书的纪实性大过文学性,像“日记体和案卷综合”。
为此,包包推荐秦明看笛福、东野圭吾等作家的推理小说汲取养料,他也会根据包包的意见修改第二稿、第三稿。现在,更多读者的留言是“秦胖子的文笔以及情节和悬念设计都在不断提升”。
国内少有本土创作的法医题材小说,何况作者就是行内人。书出版到第二年,就有影视公司找上门来,买走了版权。现在,《法医秦明》系列已出版5本小说,影视版权也全都售出。
第一笔稿费到手后,秦明心里“小开心”了一下,最后吃了顿好吃的犒劳自己。
“他是一个踏踏实实的人。”包包评价说。显然,他出书的收益比做法医的工资高不少,偶尔同事也会开他玩笑,劝他干脆放弃干法医,当一名专职作家。秦明直摇头,连说几个“不行。”“即便有一天能有几百万,甚至上千万,我也不会辞职。对这个工作还是有感情的,写作永远是业余爱好。”
第一本《尸语者》里,秦明“毫无保留”地写下了从业生涯以来印象最深的20个案子。当这本书占据各大销售网榜首的时候,秦明蒙了,他对突然火的状况有些“不知所措”。
跨过那道坎
秦明有5个QQ粉丝群,分为未成年粉丝群和成年人粉丝群。
包包一手策划了秦明读者粉丝群的名称,她曾发起一次网络投票。投票最高的是“禽兽”,排名第二的是“芹菜。”“当然不能用第一个,就用第二个了。”结果,2015年4月,在杭州书展的秦明签售会上,到场的粉丝手里都拿着几根芹菜,“一到现场就一股芹菜味儿。”
秦明没有统计过粉丝群的具体人数,但毫无疑问,现在的法医秦明已经有了明星光环。
有粉丝拿着芹菜去安徽省公安厅门口找他签名。一些多年没联系过的人,突然开始联系他,约他吃饭喝酒。“但是我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应酬”,他不喜欢热闹,宁可宅在家里看书。一次,一位学校的师兄通过微信约他吃饭,秦明答说没有时间。对方直接回了句:“你不就出点名吗?有什么了不起的,请你吃饭都不来。” 类似的状况让他困扰不已,“不知道怎么去处理这些关系”。
不过,在同事李心强眼里,出了名的秦明和过去没什么两样,和同事在一块,仍然亲切的很。
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到访的那天中午,同事们围坐在一起吃午饭,坐在秦明对面的是痕检科的王林涛,他也是网剧中林涛的人物原型,跟秦明同时期到省厅参加工作。两人经常一起去现场,“经常辩论,一个说刑事技术叫大痕迹,一个说刑事技术叫大法医。”
秦明书里的王林涛,帅气,招女孩子喜欢,又怕黑,怕鬼,比较自恋。“每个人必须有他的性格嘛,反正虚构的是他又不是我。”秦明笑着说,王林涛在一旁微笑不语。
在新入行的同事眼里,秦明的书还具有专业教材功用。比如,清瘦,寡言,斯文书生模样的张玉党。他到省厅物鉴科的第一天,秦明送给他一套《法医秦明》系列。那天去殡仪馆解剖前,张玉党正趴在办公桌上看其中一本,他不时在涉及尸体解剖和案件分析的地方,划上蓝色的线条。
是法医秦明成了作家,还是作家是法医秦明?
包包记得,第一次见秦明,与他约在北京立水桥附近吃火锅,加上他在北京的几个法医同学,大家边吃边聊天,秦明刚捞起一块涮好的羊肉,突然随口冒出一句,“上次我们就是用这种漏勺捞尸体肚子里的蛆虫来着。”包包内心“崩溃”,秦明照常把肉送进嘴边,嚼得还挺香。
对于秦明而言,法医这份工作和他的生活分不开了。
在一次采访中,包包得知,刚入行时,秦明曾因工作中不断经历生死压抑难过,晚上下班回家靠打游戏缓解压力。直到有一天他开始写书,在网上连载,有人在网上回应鼓励,他才从抑郁情绪中转移出来。
2011年,秦明遇到一个案子。一个贫困的女大学生,“人特别好特别优秀,”利用实习期在商场打工挣钱,偿还助学贷款,6月20日,实习期结束,她刚好还完最后一笔助学贷款,“刚刚谈了个男朋友,美好的生活即将开始了。”十天之后,“她被劫杀了,是性侵,脖子上被竹子捅了好多下,死了。”
秦明回忆,案子没破的时间里,每天晚上,他做着重复的梦,在案发现场勘查,小竹林,白骨,解剖室,都是些没有逻辑的梦和碎片化的情节,“梦里发现了线索,抓住了嫌疑人。”他把QQ签名也改成了“此案不破,如鱼刺哽喉,惶惶不可终日。”
直到第七天,命案破获,秦明才如释重负。
从业以来,秦明见过很多种死法,从刚开始害怕,发展到对犯罪分子的愤怒和对死者的悲悯,最后是对生命的思考。他常从他人的生死观照内心,“好好的生命转瞬之间稍纵即逝,活着到底是为啥?”
2016年1月1日凌晨,安徽芜湖女大学生在醉酒状态下被两位男生带进酒店,两个多小时后坠楼身亡,死因备受关注。
当晚7点,秦明正和家人吃跨年饭,突然接到电话,他迅速赶到现场,勘查,尸体检验,连续工作了两天两夜,“通过她身上的损伤和现场勘查,确定为自杀。”
如今,他更倾向于职业面对,“这是我的工作,对得起死者、对得起法律就OK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我会去寻找哪些证据能直接指向犯罪分子。”
起初,秦明认为解剖是没有意义的形式主义,但破案以后,他发现法医在其中发挥了很大的作用。2010年蒙城县发生一起灭门案件,那是秦明第一次主持大要案件的法医工作。在师傅的帮助下,他顺利明确了案件性质、提取了两名犯罪嫌疑人的DNA数据,为破案提供了重要线索。
秦明跨过了第一道坎,“过了这个坎,我会更集中精力地去工作。”
那天,从殡仪馆的解剖室出来后,绕过几个狭长的街道,秦明和科室的四名同事在一家徽菜馆小聚。饭桌上,同事问起了解剖的情况,“掏舌头了吗?”“掏了。”“尸体缝合的时候是外八还是内八?”“内八。”
本来说好不谈工作,一桌人终究还是没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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