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薄的倔强
来电,武汉。
他背着一身疲惫,坐上了开往老家的火车。望着车里形形色色的人:猫着腰坐着角落里的留着满脸大碴子嗦面的男人,抱着睡熟了的孩子倚在靠背上望着窗外的女人,还有拎着大麻袋行李像是从外地来的探亲的人,车里头还有许多娃娃不守分,不是咿呀乱叫,就是哇哇大哭,一整夜,一车子的人都被吵得很精神。
他总感觉不舒服。——和车子里的人格格不入。的确,他一个大学毕业刚步入岗位的青年,又怎能融入这样的泛着乡土气调的氛围当中?还没放假就被母亲叫回家,被说服的理由就是:你爸住院了。至于住院的原因,他没多问。
下了火车到了家里,迎面而来的不是母亲的嘘寒问暖,而是殷满担忧的病情汇报:“你爸前几天天天反反复复的发烧,咳嗽,还高烧不退,吃了退烧药也不管用。老头子,还是倔脾气!身上冒虚汗,还嘴硬说没事,昨天才把他支医院里……”开始他还是漫不经心,可一到夜里,却渐渐忧心起来:老头儿身体硬朗,一辈子没生过几次病,这次……他想起同事谈论的传染病,便不再往深处想。
没过几天,传来坏消息。老头儿病情加重了。
他娘俩急急忙忙赶到医院。一进病房,只见得老头脸面泛黄,两只深深凹陷的眼睛在消瘦的脸上显得大而突兀,老头儿正地呆望向窗外。他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是老头老了,还是病成了这样。”
“老头儿……”他爹督见儿子,就硬撑着精神,喉咙里发出那惯用的固执的语调:“我身体很好!你们要么带我回家,要么别来看我。我自己会吃饭。”老头瓮里瓮气,把头扭过去呼呼睡了。
娘俩回了家,一路无话。
记忆中的老头儿,好像一直这样。他躺在床上打量着房屋陈设,家里好像一点儿也没变,人也一样。老头儿还是那样倔驴脾气,而且是闷声的倔,一不合他心意就闷声生闷气;倔着要强,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他娘也还是那样,性子柔,心思细,脾气好,所以他小时候更喜欢妈,没事不会去找那座“倔山”碰钉子。
几个星期,娘俩来来回回,次次碰壁。他不知道这老头儿要倔到什么时候才肯罢休。
又过了几天,整个武汉陷入了一股骚动中,他得知,老头儿其实不是感冒,是染上了新冠病毒。
这消息像上躲藏在云彩中的闷雷终于炸响,传言中隐隐的担忧竟戏剧性变成了现实。接着是娘俩十四天的隔离检测正常,再接着是无法到医院“碰壁”,后来是隔离在家,紧随其后的是武江封城。
这短短几个月像是极速发展的剧情,有些可笑,有些可怖,有些措不及防。人与人的距离倏地被拉远,而他和倔老头的交流只能靠单方面的挂念了。
他苦笑着,脑子里回想起和那老头的往事。老头仿佛是为地而生的,一年到头来都猫着腰在田里干那些永远也弄不完事。记得有一年大旱,稻子缺水,村里的农户就雇了个输水机,虽说成本有些高,但看着秧苗喝足水后挺拔的样子,人们心里就不心疼钱了。他娘也要雇个机子,他爹却硬是不让,说他有一身力气干嘛花个冤枉钱。于是每天一早,老头儿就挑水灌田,直到日头落了才回家。就是从那年起,从那十九亩的秧苗被灌溉起,他觉得他爹像座山,有力气,不吭声,脾气倔却能撑起整个家。可当他把小手牵向他爹却遭到“男娃娃什么牵手!”的拒绝时,当他说“爸爸我爱你”却迟来没等到“儿子我也爱你”时,他不免心生怨气。
此后几个月,他就生活在回忆、担忧、牵挂和抱怨中。
老头儿不愿和他娘俩视频通话,自己一人在病屋子里病快快的发着倔疯。或许是怕人挂念,但这样怎能不让人更加牵挂?或许是怕人见着他颓丧的病态模样,但再强的人,生病了不也需要人照顾?他只好跟护士联系,随时询问老头儿的情况。夜里,他做了个梦,梦见老头消瘦而不再强悍的样子,梦见老头不再固执,像个乖小孩听他的话,梦见有座山愈飘愈远,成了天上的云。
离老头出院的两个星期,他接到电话听到老头病愈的消息。心里头不再拧巴,却不明不白地泪如雨下。老头出院那天,他特意穿了一身西装,好像在迎接有场大考。他站在医院门口,看着一个身材高挑而格外消瘦的人影正抱着鲜花,在护士的搀扶下一点一点向前移动。他忙跑上前接过老头的手——这次,老头不再拒绝。他握着老头的手,却是另一种感觉。这双手看似很大,实际纤弱;看似粗壮有力,实际轻浮而空虚。一路上,老头的手一直紧紧握住他的手,像是握扶梯一般,好似生怕自己落空。他也紧紧地,紧紧地拉着这个暮薄之山,仿佛一松手,它就会变成天上的云彩飘走了,找也找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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