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流之行
你知道雪为什么是白色的吗?因为她忘掉了自己曾经的颜色。
七年,对于一座城市,是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对于一条街道,是千里寻故地,旧貌换新颜;对于一个人,却是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你还会回来吗”,小学毕业的那天,有人问了我这样一个问题。“不回来,永远都不”,我拿着毕业证冲他们做了个鬼脸。对十一岁的我来说,毕业,与其说是一场宴席的离散,更像是一种解脱。
那天,我几乎和每一位人生中的过客道别。在校门外的那一条羊肠小道上,我和文具店店主道别,“阿姨,我毕业了,以后不来了。”在小道中间的老巷,我和砖房里的住客道别,“奶奶,我毕业了,以后不经过了。”在家门口的马路边,我和零食店的老板道别,“叔叔,我毕业了,以后少来了。”意料之中的,每个人都给了我平淡的祝福,平淡得好像早就知道我会离开一样。只是那时的我,没敢想太多,只是向前冲着,永远不回头。
没过几年,老城区拆迁被纳入了城市规划,拆迁的区域从我家门口一直延伸到了那条小道,直抵我的母校。房屋爆破的那一天,我就站在不远处。轰的一声,几栋破砖房像打了一个寒噤,耸了耸肩,慢慢地沉了下去,巨大的灰尘弥漫了街道,无数碎玻璃发出刺耳的声响,紧接着是人群中的几句叹息,直闯入我的脑海。“妈妈,我想去看看。”我望着那不远方出神,“不准去,会摔跤。”
我没听她的话,几个月后,钻进了那个废墟。像是遭遇了一场大地震,眼前,脚下,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废墟。到处是破碎的老式玻璃,折射出微弱的光;到处是断壁残垣,不屈不挠地立在地上;到处是脏兮兮的破布,留下人生活过的痕迹。我常常光顾的小吃店,早已没了踪影,想在废墟里寻得那一块旧招牌,无异于大海捞针。一切都归于一种原始的状态,没有了路和地标,唯有脚底的破砖破瓦,像野草一样滋生得漫无边际。我在废墟堆里艰难地行走着,摸索着重回学校的路。这里曾是菜市场,那里以前是幼儿园,终于到了巷口了,住在巷口的王阿姨经营着一家食杂店……快看那里,是居民区,老破小里经常传来几声二胡,可叹的是,也已隐入云烟……我惊讶于自己竟然还认得这些路,走了不知多久,脚下的瓦片厮磨着鞋底,几粒石子烙得我生疼,正当我准备弯下身脱鞋时,一眼瞥见了小小的学校。
拆迁进度还没这么快,屹立其中的校园,就像濒绝的孤岛。我就此止步,废墟埋葬了过往,我只能辨认着碎片拼凑起童年。那段时光并不快乐,刺激神经的,是老师的批评声;削弱自信的,是同龄人的讥笑声;淹没理智的,常常是汹涌的孤独感。我很讨厌上学,很讨厌走这一段路,很讨厌带着一串眼泪,绕过一道道弯,再迎上一道道陌生的目光……我巴不得越走越远,再也不回来。思想与行为如此冲突,复杂的心理逼迫我一遍遍问自己,为什么回来,这条路于我有何意义。
七年后,我才懂。老城区早已重建完成,焕然一新,我也从一个脆弱的孩童长成了坚强的大人。新年前一天,耳机里听着“时间是让人猝不及防的东西,晴时有风阴有时雨”,我又走上了那一条路。时光就像一场梦,无数回忆铺成一条长河,我溯流而上,想追寻儿时的足迹。七年,足以使一个人变得麻木,足以让他与过去和解。“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我总算明白那时人们的语气为何如此平淡,正如乐谱有很多段落,我曾经以为天大的事,多年回望不过是一段小小的插曲。不可置否,当我看见重建的新校园时,我内心的刺痛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莫名的空虚和陌生。一切都不一样了,“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从崭新的校门里面,我找不到曾经的自己。
回家路上,月光铺满了小巷,我半是恍惚半是迷茫,突然一声叫住了我,回头一看,原来是许久未见的小学同学。
“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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