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上的万物我且以冷眼观之,我别无法子,我知道万物皆有其规律。日落息,日出作,春播夏锄秋收获。早熟命短素质差,顺天应时总没错。水到渠成,瓜熟蒂落。因为我只是一条在影壁上活了百年的龙。——楔子
一
自我有灵识开始,我就呆在这影壁之上,镶嵌在文庙的院落里。
在莽莽秦岭的南麓腹地,古老的洛河倚着青山俊岭,孕育着一方水土——汉字故里。这是个小城,叫华阳,谓华山之阳也。处处遗落的秦砖汉瓦唐诗宋词,都散发着秦风楚韵。庙不大,是祭祀一个老祖宗的,叫孔子。这个文庙始建于明洪武三年,建成的时候我还没有灵识,随着祭祀的人越来越多,这文庙开始有了人气,我也慢慢苏醒。明洪武年间的时候,最初祭祀孔子每年只有秋季一次,后来设为春秋两次,来往的仁人志士络绎不绝。我看着他们拱手作揖,三拜九叩,虔诚的望着孔子的雕像诉说自己的心愿。刚开始我是不懂的,求神拜佛,真的能让他们听到自己的心声吗?有这功夫,不如把自己的事儿做好,我懒散的卧在影壁上想。后来我看着考取功名的人路过此庙,下马、进殿,恭恭敬敬地上香求孔子保佑自己高中;我看着妇人带着自己的孩童,满面笑容的往庙里走在,恭恭敬敬地磕三个响头,希望自己的孩子未来功成名就;我看着每年祭祀孔子大典开始的时候,所有人庄严肃穆的立在那里,礼乐歌舞,所有人在心中默念: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所以我都看见了,我看见的不仅是这座庙看见的,不仅是他们的求神拜佛,我更看见了这个国家的礼教文化,我看见了一个人,一个谦谦君子,一个代表着这个国家的大写的人,一个民族的符号。
于是我懂了,我懂了这座庙,我懂了这个老祖宗,我开始也敬仰这个温文、善良、恭敬、节俭的人,孔子和他的思想,是一条文化的河流,而这些后来者,不过是在河之下游拼命汲水的人。我以为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去,这座小城也日复一日地从清晨到黄昏,在华阳这座城里,我在闲暇时候,常常俯仰天地,把自己盘在文庙的正上方。我听老李家的秀才讲,唐代诗人李白写下:“我行至商洛,幽独访神仙”的佳句;我听村头的老儒生说,明代旅行者徐霞客漂流丹江后写道“出坐船头不觉仙也”。来来往往,人群熙熙攘攘,我本以为这就是极其普通而琐碎的、我的生活了。
二
直到,明崇祯年代吧。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我看到街边的小贩颠沛流离、家破人亡,我看到在兵荒马乱的年代人的性命,就如蝼蚁一般卑贱,甚至有的时候不如富贵人家的一只狗。我看到那些所谓的起义军在文庙里面烧杀抢掠,他们推倒了琉璃盏,砸了金碧辉煌的庙宇,把文物洗劫一空,又狞笑着一把火烧了我生于斯长于斯的文庙,镶嵌着影壁的墙轰然倒塌,我没有家了。
我在这个小城游荡,我没有可依附的地方,但我不想离去,我喜欢华阳,我喜欢这个曾经山清水绿,又充满着诗意的地方。我不能理解,这些所谓的起义军没有家吗?他们的家如果也像这样被人烧杀抢橹,他们不会感到心痛吗?我是一条龙,可是我无能为力,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我的家乡肆意地烧毁,我的心痛得麻木。看着心爱的文庙遭受了战火的疮痍,而我,却无能为力的感觉,真是糟糕透顶,我厌恶自己。
后来他们走了,人们开始重建家园。这个奄奄一息的地方,人们如小兽般舔舐伤口,又一步一步咬着牙,把日子努力的过下去。好在后来也没人来打扰战后重建,缝缝补补中,我们又迎来了新的一年,虽然日子照样有些许惨淡,但是人们的脸上多了对未来的憧憬和希望。
再后来改朝换代,到了清顺十六年,县长决定依照原来的图纸重新修建文庙,这一下,我的家,可就又气派起来了。我重新回到了影壁之上,打算安详着度过我的一生。也许是我长大了,又也许我在人间游荡了很多年,知道了不少做人的事儿,我知道时间才是一切,事物的对错要用时间去衡量。
三
忙忙碌碌,我总在沉睡中醒来,在清醒中睡去。以冷眼观世间。
到了民国时期,在动荡的年代,文庙也遭受了一些破坏,尤其是一些学生的运动,他们要打倒孔家店,批判孔子思想,他们砍掉文庙供奉的神像,割掉塑像的头。这一次我好像不是那么心痛了。但我还是不理解,这个老祖先是最早提出有教无类的教育方针;他还开了很多的私人学校,让更多的寒门子弟接受儒家思想;他主张学而优则仕,君子要具有较高的道德品质修养;他认为仁义礼智信是最最重要的道德教育,他是一个伟大的君子,他唯一不好的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八股文”使众多学子一生在书本里面走不出来,导致后来“百无一用是书生”,但是我活了这么多年,我认为,这些负面影响不应该遮掩孔子的教育光芒,而且这是统治者的问题,跟老祖先有什么关系呢?这些学生要反对孔子的一切思想,是不是又有些偏激了呢?但是我不能说话,我不能干预这些事情,我只能看着这些事情,但是这些事情好像又在冥冥之中,上天自有安排,自有定数,遵循着历史的发展规律也挺好。 我讨厌无休止的争吵,一会儿说这个人是伟大的,一会儿又把他从神坛拉到泥潭。比起这个,我更愿意去行一城山水,访一城人文,在这个小城里漫无目的游荡着,我看着平凡的烟火气从家家户户的烟火里蒸腾出来,我也看着那些文人墨客在兴起时提笔写下锦绣华章。
四
日子一天天过得很慢,像一头拉磨的驴儿;一年年却过得很快,跑得像飞快的贼。
最后,新中国成立了。 这是一个稳定的时代,起码作为一条龙,是这么感受的。刚开始的时候,华阳的人们确实很穷,穷的寒酸,但是没有战火纷飞,也没有满目疮痍。人民的脸蛋亮堂堂,人民的日子亮堂堂。按人类的纪元,到了19世纪六七十年代,这个国家又出现了一些动乱,文革运动。但这点动乱相比于我经历过的岁月,又算什么呢?在时间的长河中,这点历史只是如沧海一粟般的渺小了。果然动乱了十年之后国家又恢复了正常,又是从百废待兴开始了新的篇章。
文庙的风铃又响了,有人进来了。飞檐上的风铃,总被清晨的雾浸谩,将声音辗转得异常沉郁,如一曲寂寞的离歌 。我的记忆也如一张挂满风铃的卷帘,藏匿不了回味里一丝缱绻的痕迹,我应该向前看。
历经蛰伏的生命总能迎来新的世界,到了人类纪元两千年之后,这个国家的经济腾飞起来了,而华阳人民的生活,也越来越好。少年们踏着黎明的光到学校念书。走出去,向远方,又回来,叶落归根。小孩子长大,大人变老。人们总是不甘平凡,向往诗和远方,却又一辈子平凡如初,这样又何尝不好呢。一代又一代的人在洛南文庙里祭拜老祖先,他们穿着不同的服饰,说着大相径庭的语言,思想却是出奇的一致,他们希望老祖先保佑他们功成名就,用读书来披荆斩棘,把读书作为改变命运的唯一出路,光耀门楣。但是最终出人头地的又有多少呢。这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是平凡的人,可平凡的人不等于平庸的人,我一条龙都懂这个道理。而人类只能在一次次头破血流、撞了南墙而不后悔的过程中才慢慢发掘这个道理,确实,没有一个人生来是甘于平凡的,但是他们为了改变自己贫苦的命运而努力过,这也就足够了。
春去秋来老将至,暮看日西坠。
华阳之前是古栈道,人群来来往往,熙熙攘攘,也不失是一番热闹的景象。但现在,毕竟是处于秦岭之中,群山环绕,人们过的安逸,但确实没有太多的发展,年轻的人类出去打工,这座小城里老人越来越多。我这文庙也渐渐的没有多少人来瞻仰了。我管他呢,这是人类的事情。我宁可在夕阳西下的时候,看着三三两两的老头老太太拿着板凳坐在河边,一起唠唠家常,这一家的女儿出息了,那家的儿子回来了。又或是看着街边人家的小土狗,抱着块骨头,津津有味的啃上一整天。隔壁老太太家养的猫儿喜欢玩自己的尾巴,懒懒散散的,爬到双层小楼的阳台上去晒太阳。
文庙里,祭祀的人少了,但是小小的孩子围着硕大的欞星门捉迷藏,在文庙里跑来跑去,一天也就慢慢过去了。偶尔在打盹的时候,我会想起这文庙刚建成的时候是多么的气派呀,金碧辉煌的琉璃盏,数不清的古玩字画,还有庙前人们恭恭敬敬的下马作揖,进来祈福。和现在的“门前冷落鞍马稀”比起来,啧,我还真的怀念过去的辉煌。怀念归怀念,几百年来,我若只沉溺于一时的璨烂,可不白活龙的一生了?日子是要向前看的。
小小的城,大大的文庙,厚厚的历史。城门楼、古城墙、小巷子,都是历史,都是故事,都是人生百态。
我是龙,我是一条与文庙共存的龙,我的寿命很长,我还要很多的路要“走”。死亡不是终点,遗忘才是。如果人类哪天遗忘了文庙,我就消失了,不过,这一天不会到来,因为现在的人类对文庙虽然远远不如从前那般仰慕,但是用人类的话来说:“六个多世纪以来,文庙一直是我县政治、文化、教育事业活动的中心,是我县名胜古迹中晶莹闪烁的一颗珍贵明珠。”我应该知足。
长长的路,我看着人类,慢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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