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余华后来以第三视角叙述的小说不同,《在细雨中呼喊》通过小说人物第一人称自述的方式,在语言的现实和虚构中,在时间的追忆与期盼中,以冷漠、荒凉的笔调一点点展开。
余华自己说,这应该是一本关于记忆的书。它的结构来自于对时间的感受,确切地说是对已有时间的感受,也就是记忆中的时间。
故事的叙述者始终站在今天的立场上追忆曾经的过去,从头开始读的时候,我从文字中感受到强烈的宿命感。小说从南门开始,又以南门结束,南门是“我”记忆的开始,在反复交织的回忆中“我”经历了一系列对“我”的人生产生影响的事情,这些事情或荒唐、或悲哀、或恐惧、或丑陋。我想起了《局外人》中的默尔索,默尔索对现实带着置身事外的态度,正如追忆过去的“我”,对已经发生的事情不再怀有任何的感情。
我不禁在想,当时间带着一个人的过去真正流去,留下的难道只是模糊的记忆吗?我想不是的,当我们带着审视的态度追忆过去时,其实是一种自我批判,这种自我批判能够指导未来,也赋予了当下区别于过去的意义。
在一个个交集错综的故事里,我看到余华肆无忌惮地揭露着人性之恶、人性之伪、人性之愚。孙广才对出轨的得意洋洋,对名誉的奢求渴望,对道德的逾越践踏,夸张的情节下是个体丑陋嘴脸的真实展现。而这些恶,我称之为“无知之恶”。
我又想起了儒家的人性善恶之争,究竟在这些人物身上的“恶”来源于何处?我的答案是环境。无论是孙广才,还是孙光平、孙光林,他们的生活都局限于一个很小的地方,视角的局限性让他们无法拥有更高的人生目标,交流的局限性让他们无法获得更多的知识信息,对于生活在那里的人们来说,所有的人都囿于一种低水平的认知状态下,对性,对道德,对金钱,对名誉,宛如野兽一般,低下而庸俗。在一个低道德底线和道德观念的环境中,最可悲的不是个体所做的道德败坏的事情,最可悲的是没有人意识到这些事情是受到道德约束的;最可悲的不是个体对羞耻的回避,最可悲的是没有人心中有着羞耻。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礼仪规矩、荣誉耻辱只有在特定的环境下才能为个体所拥有。震惊全国的江苏徐州丰县生育八孩女子的事件,不考虑基层治理和历史遗留问题,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如此难以被现代人想象的事情会发生在那里?我想,正如小说中发生在孙光平回忆中的事情一样,真正的根源不在于人,而在于环境,是环境孕育了可能。
环境孕育了“无知之恶”的可能,在无知的环境中,个人的价值和能力被无限制放大,个体间的差异成为炫耀的资本。孙光平只读了一天书,就已经表现出高人一等的姿态,“我”看着哥哥读书的身影,如同饥肠辘辘的狗看到一根骨头在空中飞一样。
对于那里的人来说,人性深处的优越感往往毫无保留地展现,这份优越感来源于个体的自以为是,来源于个体的盲目与自负,来源于个体对自己、对他人的无知,而这些最终让恶之花盛开。
如果我们把视角转到另一面,为什么“我”理所当然地认为哥哥仅仅读了一天的书,就已经与自己判若云泥呢?其实这是认识的局限,一种将超出自己认知范围内的事物奉为圭臬的局限,而也这是无知的体现。正如钱钟书先生所说,中国人一向比较谦虚,凡自己看得懂的不一定认为好,但碰上自己看不懂一定不会认为坏。而这份盲目与无知,一步步腐蚀每个人的心。
苏格拉底说,我知道的越多,反而越发觉得自己的无知。在《在细雨中呼喊》中,这句话可以反过来加以印证:一个人知道的越少,反而越发觉得自己的博学,这种“博学”的思想会蒙蔽一个人的价值判断,蒙蔽一个人的道德底线,蒙蔽一个人的羞耻丑陋,而对于自己行为中的恶始终无知。
我们之所以会意识到他人的无知之恶,是因为我们的认知远高于他人之上,在书中人物荒诞的行为背后,是现代知识、道德教育的缺失,而我们自作聪明地批判书中行为的同时,是不是又一次陷入无知之恶的束缚呢?我想,面对无知之恶最好的方法,便是时刻保持谦逊,保持对知识的尊重,保持一颗求索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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