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想再见铁怡。在2016年8月,在茶馆,在咖啡厅,在家乡夏风习习的林荫道旁。慢慢地品,慢慢地聊。然而,离别时易,见却无期。铁怡61岁的人生,定格在家乡的墓园里。
青白色的墓冢,青白色的墓碑,青白色的一本书,摊开在墓碑前。一眼冷冷寂寂,唯有他的烫着金的名字,带着色彩,带着温度,淡抹着阴阳两世的边界,拂动着墓里墓外气息的回环,交融。
铁怡一生与光相伴。从出生,到离去,无论身处逆境,顺境,无论生命蓬勃,衰微,他始终寸心有光,寸心如光。
我们相知于小学的六个年头。
他瘦瘦高高,坐在班级最后一排,因为鼻子大而坚挺,同学亲切地叫他“铁鼻子”。担任出头露面的班级体育委员,却少言寡语。
同学们说笑嬉闹之时,他常常侧着头,眉微蹙,望着一点,一动不动,那一刻,就像一尊著名的大卫雕像。世界雕塑大师米开朗基罗雕塑大卫的时候,表现的是年轻人要挣脱中世纪桎梏的思考。铁怡在想什么?没人知道,但很多人知道,小小的铁怡也身披着沉重的枷锁。
他的父母是解放前的大学生,一个学工,一个学医。夫妻双双高挑端正,温文尔雅。拥有父母良好的基因和教养,铁怡从小就沐浴着灿烂的阳光。然而,1958年,铁怡5岁时,身为我国铁路车辆制造龙头企业的副总工程师的父亲,因言生祸,被打成右派,后因辩解,被定为反革命,判三年徒刑。父亲本就是地主出身,加上反革命罪行,铁怡一家,像所有“黑五类”家属一样,被政治探头围追堵截,不得安宁。
作为小学生,我们恍惚知道铁怡家摊上大事儿了,很少去。但依旧喜欢他,佩服他。
据说,在他家里,课外书最多。墙上挂着透明的袋袋,孩子们被评上三好学生,就把证书插进属于自己的袋袋展示,还要在妈妈的陪同下,到照相馆拍一张二寸照片,以示纪念。孩子们争着进步,比着学习,骄傲地捡数着、珍藏着自己的光辉形象。他们坚信爸爸的话,知识是一个人的未来,社会的未来。
铁怡好学,会学。话虽不多,但老师或者同学问及学习,他会轻声细语娓娓道来。从三年级开始,我坐在他的前桌,喜欢课间、自习时间,能回身和他商讨难题,求教未知。
毕业那年,少男少女们春情萌动。有人盯住班干部乱点鸳鸯谱,既是乱点,没人理会。一日,坐在我旁边的班花,递给铁怡一个纸条。片刻,铁怡手指颤抖着把纸条交给我。纸条的大概内容是:要毕业了,以后咱们多联系。不管班花意欲如何,铁怡吓坏了,垂着头,不停地用眼角瞟着老师的背影。我极其诧异,班花看中的,牛人啊!怕什么?
一个少年,谨言慎行,当属另类。有人说铁怡高傲,孤冷,我也曾这样误解,直到自己的爸爸也成了反革命,我才理解铁怡的心境。“黑五类”子女,被边缘,被歧视,被欺侮,是命数,绝不乱说乱动是唯一抓得着的盾牌。
在不见天日的漫长岁月,铁怡像周杰伦歌里的那只蜗牛:历经的伤都不感觉痛,重重的壳裹着轻轻的仰望,一步一步往上爬,总有属于它的天。
中学,停课闹革命。他在家里悄悄地自学初中教材,将英语学习延伸到高中、大学,还翻译了一些感兴趣的文章。
一段时间,国家提出“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口号,铁怡倍受鼓舞,他在同学面前,大段地背诵毛主席语录,高声教唱革命歌曲。但是,革命队伍非常警觉,不许他加入红卫兵组织。爸爸心痛,愧疚,提及“黑五类”子女和家庭决裂的话题。铁怡摇着头,坚定地对爸爸说:“你永远是我的爸爸!”。
毕业来临,政治审查是分配工作的唯一标尺。家庭政治清白且个人表现好的,进大型企业,守护钢铁阵地。铁怡和一些家庭政治不清白的人,被分配到医院,守护健康和生命。
颠三倒四的社会政治,歪打正着地为世人推出一名好医生。能和妈妈做同行,铁怡满足,他将聪明才智全部投入到工作中,业务水平突飞猛进,不满二十岁,已经独当一面,在业界小有名气。
到了成家的年龄,立业的辉煌难当家庭政治的阴影。我在遥远的农场,听说一个小学同学被介绍给铁怡做女朋友。这个同学是班里挂号的笨女孩。然而,笨女孩的家长不同意和“黑五类”家庭结亲。我为铁怡不平了很久。最终,做了铁怡妻子的,是一位家境窘迫的商店营业员。
七十年代末,国家拨乱反正,遭遇政治迫害的人得以平反,而铁怡的爸爸迟迟未得到平反的消息。面对着冷漠的工作人员,心急的铁怡妈妈恳求:“他还拖累着家里的四个孩子啊!”这句话,倾吐了多少家庭的苦水。
当公允的阳光,无遮无挡地洒在身上,铁怡心里的阳光被折射给世界,释放出更加绚丽的色彩和透心的热度。
二十三年前,我离开老家,调往广州工作。临行前,铁怡夫妇设家宴为我饯行。席间,他依然话语不多,但几次嘱咐我:“走得那么远,一定要保重身体”。一次,我们通电话,确认是我,他兴奋地冲口便说:“我女儿在传媒大学读书,和你同行哎,当记者!”言语之间,流露着父亲的骄傲和挚友的敬重。
前几年,医院经历大变革,铁怡领导的科室面临着创收难题,他茶饭无味。爸爸安慰他:“别愁,我包你的生活费。”铁怡少见的激动起来:“我那二十来号人谁包?”
铁怡安静、温和的躯体,裹着永恒运转的宇宙,这宇宙生成、传递的能量,令人惊讶。疾病折磨三年,体重下降过百,他依然执着地拥抱人生,依然虔诚地企盼医学奇迹,在生命的最后时日,他还在问妈妈:“有没有新的办法?”
知道,我的出现会触碰伤痛,但为铁怡,为自己,我探望了他的87岁的母亲。老人依然秀丽,端庄。几本褪色的铁怡爸爸的任命书递到我手里,其中有国家机关颁发的。她为故去的才华横溢的丈夫骄傲,为四个自强不息的儿女骄傲。离别时,我向她伸出手说:“替铁怡拉拉妈妈的手吧”。两只手紧紧地握着,我们都流泪了。
铁怡墓前,我静立默祷,将一束纯白的菊花摆放在那本书上。阴沉半日的天突然放亮,满布的乌云向四周极速漫卷,天际中央露出一片湛蓝,拨云而出的太阳,依着蓝天将灿烂的光洒在书上,洒在与书耳语的鲜花上。奇异的天象让我惊讶,莫非太阳在履行承诺:只要铁怡醒来,它一定赶到。
“人生本没有意义,你要给他什么意义,它就有什么意义。”胡适的这句话,一定印刻在铁怡墓前的那本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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